00後“戒斷”發財夢

文 | 王賽芳 付曉玲

編輯 | 曹賓玲

數據支持 | 洞見數據研究院

看着電腦屏幕裡,密密麻麻的申論知識點,阿榮有些晃神。一年前,她還是朋友口中“掉錢眼兒”裡的人,此刻卻爲了得到一份“窮得穩定”的工作廢寢忘食。

當初,爲了成爲下一個李佳琦,她倒貼生活費去小作坊裡直播了一個暑假;看見新能源汽車銷售有錢途,她不顧旁人的目光,脫下長衫就出發。

但她最終發現,“上班和上進都不如上岸。”

相比阿榮,她身邊的同學們早就認清了現實:80%的同學在備考教師資格證,幾乎所有人都把考公、考研列入了計劃表裡。

即使找工作,也明顯變佛系起來。招聘平臺的報告顯示,比起95後、90後、85後,00後擇業時對金錢回報的關注度明顯下降,更在意“事情要少,回家要早。”

本文聊到的幾位00後,曾經勇闖直播帶貨、新能源汽車、跨境電商、互聯網等領域,無不是站在風口浪尖的弄潮兒,可最後他們都“失去了世俗的慾望”。

不過,他們並非對賺錢發財無感了,只是野心被暫時按住,穿上了保護色而已。

“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

隨着直播室的窗戶外,前來面試的主播接二連三地路過,麗婭的笑容更加燦爛,逼單的話術像點燃了炮仗一樣劈里啪啦說不停。

她們公司只放出了3個招聘需求,卻有上百人來競爭,這些應聘者個個年輕漂亮、播感老道,其中還不乏知名傳媒學院的應屆生。

深感危機的麗婭,直接把警戒程度拉到最高級:“再不好好工作,可能連口湯都喝不上。”

2年前,麗婭剛入行的時候,日子還很滋潤,每天按時上播4個小時,不需要激情叫賣,也不需要坐班,月底就有一萬多工資入賬。

現在再看工資條,金額大大縮水,提成比例更是低至0.3‰,相比以前的3%,已然跌到了塵埃裡。但工作量卻與日俱增,別說按時上下班,甚至需要犧牲吃飯和睡覺的時間來換取GMV。

如今新面孔持續涌入,意味着到手那點窩囊費又要打折扣了,麗婭每每想到都心痛不已。

軟件工程畢業生謝毅也遭遇了“人擠人”的煩惱。坐在會議室裡,聽到HR冷冰冰地通知“你的能力不適合這個崗位,無法轉正”時,他差點被氣笑了。

這家公司要求他實習滿3個月,再確定是否發offer。放在剛找工作的時候,謝毅可能會轉身就走,但在連續向40多家公司投遞簡歷都石沉大海之後,他妥協了。

然而,退一步換來的不是海闊天空,是變本加厲——面試時說好的前端崗,入職就變成了軟件測試,而且是會寫幾個腳本就能駕馭的難度,活脫脫的“程序員鄙視鏈最底層”。

現在他沒嫌棄公司不厚道,公司卻以“能力不足”這種可笑的理由辭退他,很難不讓人懷疑,這一切是爲了白嫖實習生設下的局。

謝毅氣得牙癢癢,但他毫無辦法,現在遍地都是計算機畢業生,他走了,還有許多人前赴後繼地去“實習”。

最後,校招顆粒無收的謝毅,乾脆選了考研來逃避現實。雖然他知道“逃避一時爽,碩士畢業火葬場”,但他已經無所謂了。

在謝毅看來,互聯網上鋪天蓋地聲稱00後趕上了資源豐富、信息爆炸的最好時代,但自己趕上的,何嘗不是一個競爭更激烈、紅利更稀缺的時代。

開場就是困難局,“擺爛”不過是不得已的選擇,他攤手無奈道:“生而爲千禧一代,我們很抱歉。”

不過,在這樣激烈的海域中,也有逆流而上的00後。阿榮剛開始去新能源汽車門店實習時,覺得年輕人初入職場,碰壁乃至吃苦都屬於常規操作。

尤其在親眼目睹只有大專學歷的銷冠,靠着自身努力拿了十萬的提成後,她更加堅信,只要選好賽道,努力都會有回報的。

抱着這樣的想法,當領導問道誰能兼職做新媒體專員時,另外兩名實習生不約而同低下頭,阿榮卻果斷舉起了手。

她開始獨立完成賬號的創建及商店的認證,並一一對接總部需要的資料。每月的選題、文案、拍攝、剪輯以及發佈的整個過程,也全部由她一個人搞定。

看着阿榮把自己當成正職幹,實習搭子提醒她“再能幹還不是拿着跟我們一樣的工資,別把自己練廢了”,但阿榮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她相信多做一分,領導就會高看她一眼,留用的希望就更大一些。

然而,趨勢的車輪滾滾向前,從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哪怕是熱門行業,也有負重前行的一面。

“有價值的工作,是不是快滅絕了?”

“馬老師,你怎麼天天找我要錢?我家娃的學習你都沒這麼上心!”

收到這條信息時,馬絳正在會議室裡接受培訓,她的身邊烏壓壓坐滿了老師,大屏幕上播放的不再是優秀課件,而是滿屏標紅、加粗的賣課的話術。

負責培訓的銷售同事還在臺上滔滔不絕,她一句話都聽不下去,反覆提醒自己要堅強,纔不至於當場破防。

“我是來教書的,不是來賣課的。”馬絳憤憤道,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讓她感到撕裂。

但她也知道,機構是迫不得已。

去年她入職這家興趣機構時,每週還會有不少家長帶着孩子來試聽、諮詢,隨着時間的推移,來報班的家長越來越少,有時一兩天都不見有人上門。

正在上課的家長,續費意願也大大降低,機構不得不把收費方式從一次性收取2萬元/年,拆成了5000元/季,就爲了“讓課時費看起來就沒那麼貴”。

然而,即便“分期付款”,家長們仍會在續費前反覆確認是否有更優惠的套餐或贈送考級培訓等服務。

開單越來越困難之下,像馬絳這樣的講師,也要兼職去做銷售,這對以教學爲樂的她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

在兩家跨境電商公司之間橫跳的黎莉,也跟馬絳有類似的感覺。

黎莉第一份工作做的是跨境電商運營,但主要負責營銷推廣,比如用一些噱頭包裝商品和店鋪,爭取在平臺搜索上的排名更加前列。

每天盯着幾組上下浮動的數據,黎莉感覺不到自己的進步,她想接觸市場調研、選品等更有挑戰性的工作,於是果斷從老東家辭職,想找主攻精品模式的公司鍛鍊自己。

結果找來找去,發現天下烏鴉一般黑,幾乎每家都主打走量“撈快錢”,有的甚至壓根不招人,只是想從她口中套取同行的經營機密。

好不容易遇見這家公司的老闆,拍着胸脯跟她說自己“只做精品”時,黎莉感覺中了彩票,興高采烈就入職了。

然而進來後看到的後臺場景,讓她如遭雷擊:紙尿褲、假睫毛、手機殼、智能手錶等不同類別的商品,出現在了同一家店鋪裡,而類似的店鋪公司旗下有三四十個。

這是赤裸裸的鋪貨模式,運營只需要充當一個無情的上架下架機器就可以了。

意識到自己被騙,黎莉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告辭了,對這種無意義的工作,她不想再浪費任何表情。

和還在糾結工作價值的黎莉、馬絳不同,職場“老油條”麗婭早就看開了:“打工人本來就是掙口飯吃而已,‘工作價值’是奢侈品。”

在成爲主播之前,她只能去幹月薪3000的外包,下了班回到沒有陽臺、沒有獨立衛浴的老舊出租屋裡消磨時光,不敢揮霍一分錢。

而現在,她搬進了夢寐以求的陽光房,也一家家打卡了收藏已久的餐廳。因此即便無數次想就地擺爛,當中控下達開播指令時,她又會立刻把笑容掛到臉上,兢兢業業對待每一場直播。

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了。

“不是不想掙錢,而是越努力越心酸”

電視劇裡《我的前半生》裡,女強人唐晶一邊打點滴一邊趕文件,還不忘跟同事抱怨,“來醫院已經浪費了我一上午的時間”。

看到這一幕,麗婭深受觸動,因爲這就是她真實生活的寫照。

直播行業供過於求的現狀下,主播、達人方失去了議價權,“以前200元的單子嫌少,現在80、50都有人接。”

“有的主播接完上海的,又回杭州去播,中間就在車上睡幾個小時,一天播四個品牌,純拿命上。”麗婭說道,“996、播到凌晨兩三點,更是成了行業標配。”

麗婭每天直播時長增加到了6小時,鏡頭前高強度的叫賣,不僅讓她嗓音變粗變啞,有時候下了播還得靠含參片來續命。

然而即便犧牲了健康,她的收入還是倒退回了2年前入行的水平。

馬絳同樣感覺工作越來越不值,收到“【銀行】賬戶代發工資收入5325.25元”短信的那一刻,她懸着的心徹底“死”了。

連續好幾個同事,都在這個接近底薪的時刻出現後提桶跑路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她打內心裡喜歡教學,接觸到的每一個孩子,都會詳細記錄其學習情況,如上課表現、進步點、薄弱點等,併爲其制定針對性的學習計劃。

同時,拼盡全力挽留每一個教過的學員。

有一個聰明好學的孩子退課後,她追着家長溝通了一月,每天下班給對方打電話,終於用真誠打動了對方,讓小朋友回到了課堂。

但這只是少數,更多時候,熱情和堅持並沒有換來結果。

有的前期聊得很好,後面突然以搬家、孩子升學等理由變卦;有的家長執着於優惠問題,而機構又死不鬆口。

在家長和機構的拉鋸中,老師最終成了犧牲品。每月續費8個的考覈量,馬絳一次也沒有完成過,而沒完成的量不清零,要算到下個月裡。

累計到現在,馬絳要完成的量已變成了14個。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工資,從之前的一萬多,一路縮水到5K,再跌下去,就得另謀出路了。

阿榮也走到了命運抉擇的岔路口:接下領導佈置的直播任務,她就有希望轉正。但高薪工作近在眼前,她卻猶豫了。

攬下短視頻的活沒多久,阿榮就意識到了自己確實錯得離譜,因爲累死累活做完短視頻,該乾的銷售工作,也一點沒少:每天要打30個60秒以上的電話,還要完成2批試駕,沒完成罰款100。

“試駕一次要半個多小時左右,打夠有效電話起碼要五個小時,一天10個小時都不夠完成指標。”阿榮通常加班到晚上9點鐘,回去還要打電話。

但荷包該癟還是癟,最多的一次,她一個實習生被扣了將近五百塊。

壓力與日俱增下,阿榮向領導陳情,想要辭去兼職專心做銷售,卻被“恩威並施”地拿轉正爲擋箭牌,駁了回來,甚至要求她加開直播。

這讓她崩潰不已,回到家後,她在牀上枯坐到凌晨,思考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

想到以後要這樣一直無休止的內卷,她渾身一激靈,跳下牀發了一條信息出去:領導,不好意思,恐怕我不夠勝任這份工作。

第二天去辦理離職時,領導又挽留起了阿榮,企圖用月入10萬的銷冠爲榜樣,來喚醒她的鬥志。

阿榮哭笑不得道:“問題在於,難道是我不想掙錢嗎?”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