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億巨頭,要破產了

近日,美國太陽能設備製造商SunPower公佈了一起資產交易信息,宣佈將以4500萬美元的價格將旗下的Blue Raven Solar、New Homes業務以及非安裝經銷商網絡相關資產,打包賣給另一家新能源企業Complete Solaria,只待聯邦法院審批通過。

Blue Raven Solar曾經是北美市場內增長最快的住宅太陽能設備服務商,2014年成立,到2020年業務已經遍及美國14個州,年複合增長率達到驚人的93%。2021年10月,爲了快速彌補自己在C端市場的空缺,SunPower一擲千金收購了Blue Raven Solar,成交價爲1.65億美元。

也就是說,如今的SunPower是以打骨折的方式,將自己當年積極進取的野心,賤賣給了同行業內的競爭對手。

您可能就要問了,是什麼推動了這筆交易的完成?背後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是SunPower找到了全新的業務模式,打算完成全方位轉型?還是SunPower的日益壯大引起了反壟斷機構的注意,不得已默默“養狼”?

很遺憾,答案很喪氣,是SunPower申請破產了。同樣是當地時間8月5日,SunPower向特拉華州破產法院提交了一份文件,申請第11章破產保護。破產文件顯示,SunPower目前的長期債務累計已經超過20億美元,自2023年10月以來公司的主要工作基本都圍繞着“避免債務違約”展開,直至積重難返。而本次出售Blue Raven Solar等核心業務正是清算流程的第一步。

SunPower的市值巔峰出現在2007年12月,達到了11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790億元)。另一個巔峰出現在2021年1月,市值接近92億美元(約合人民幣660億元)。而破產消息公佈的第二天,SunPower股價瞬間腰斬,大跌48%,市值只剩下了3000多萬美元。

“我們的產品,改變了行業規則”

SunPower的建立非常具有歲月史書感。據他們自己描述,公司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紀70年代,受到1973年和1978年爆發的兩次“石油危機”啓發,創始人Richard Swanson開始思考新的能源解決方案。恰逢彼時美蘇的太空競賽進入白熱化階段,太陽能作爲航天衛星的一部分取得了跨越式的發展,Richard Swanson遂決定將主要精力放在太陽能電池的研究上,希望在工程上不斷改善太陽能電池的成本效率。

1985年,已經出任斯坦福大學電氣工程教授的Richard Swanson,順利拿到了電力研究所的資助,正式開始了自己在太陽能領域內的探索,並在4月成功地拿到了兩筆風險投資,SunPower由此誕生。

千禧年之後,SunPower進入高速發展期,躋身全球十大太陽能設備製造商的行列(一說是“第二大”),全公司上下都洋溢着對“核心業務”的高度自信。在2012年的一次媒體採訪中,面對記者“SunPower爲什麼這麼貴”的刁難,時任總裁Howard Wenger高調地表示“貴有貴的道理”。

他認爲SunPower製造的太陽能電池“擁有難以追趕的核心優勢”。比如大多數的太陽能電池金屬線會遮擋陽光,但Richard Swanson對電池架構進行了重塑,將金屬線放在了電池背面,硅板得到完全展開——這意味着SunPower的電池轉換效率能達到24%,大大超過行業平均的16%,進而所需要的屋頂佔用面積可以減少50%、鋼材消耗減少50%、人工成本節省50%。

一口氣兒背完數據後,Howard Wenger驕傲地豪言壯語:“我們贏了,我們徹底改變了行業規則。”

在這樣的背景下,SunPower一度也是資本市場的熱門交易題材。2005年11月,SunPower進行了IPO,整體募資規模爲1.386億美元,上市當日股價大漲41%。當時正在訪問中國的時任加州州長阿諾·施瓦辛格,在與商界代表交流的時候,直接拿SunPower的發展作爲案例,大談加州發展可再生能源的偉大願景。

2011年4月,全球頂級能源企業道達爾石油,宣佈以13.8億美元的價格戰略投資SunPower,直接佔股60%,用以彌補道達爾在綠色能源領域內的短板。道達爾天然氣和電力部門總裁Philippe Boisseau認爲這筆交易非常必要,因爲“未來幾年,世界能源將進入一個重新平衡的過程,最終可再生能源將取代傳統能源。”

SunPower還和中國資本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2019年11月,SunPower將把其國際太陽能電池和麪板製造業務,拆分爲一家名爲Maxeon Solar Technologies的新公司,並很快傳出天津中環半導體股份有限公司(簡稱TCL中環)作爲原始股東投入2.98億美元,以支持Maxeon Solar Technologies進行產能擴大的消息。

2020年5月,TCL與Maxeon更進一步,準備從投資方升級爲“控股方”,傳聞也很快得到了官方的確認,得到官方批准後,到5月30日,TCL中環正式對外發布公告,宣佈將參與Maxeon的股權重組,總出資金額最高爲1.975億美元。交易完成後TCL中環的持股比例將達到50.1%,Maxeon成爲其並表控股子公司。

當然也是某種幸運,被SunPower出手後,Maxeon作爲TCL 中環子公司順利運營到了今天,並未受到這次SunPower的破產影響

“一家有點可惜的先驅公司”

那麼SunPower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過於超前”或許是最直接的原因。

雖然SunPower誕生於上世紀80年代,是行業公認的先驅之一。但在新能源領域,“先發”很難和“優勢”畫上等號。即使是經濟最爲發達的北美市場,也並沒有爲SunPower創造海量的訂單來抹平其在研發上的投入——千禧年之前,SunPower的業務要麼是來自美國能源部、NASA的公共事業訂單,要麼來自本田太陽能賽車這樣的企業邊緣業務線訂單。

千禧年之後,SunPower的商業模式得到了一定程度地改善。2004年他們在菲律賓建設了自己的第一家制造工廠;2007年SunPower建設了第二家制造工廠,生產線擴容到10條,開始同步進軍住宅、商用、公用發電市場;到2016年,SunPower更是推出了美國首個住宅太陽能解決方案SunPower Equino。

但商業版圖擴大的另一面,是巨大的現金流壓力:建設工廠要錢,市場培育要錢,業務試錯要錢,併購資產又是一大筆錢。

例如2006年,SunPower試圖通過收購太陽能設備系統集成商PowerLight,以整合下游產業鏈,讓公司擁有設計、開發、運營、維護的“全生命服務週期”,一擡手撒出去2.65億美元。

再如2014年,爲了繼續擴大面向C端的產品組合, SunPower收購了逆變器研發商SolarBridge Technologies,一擡手又撒出去大幾千萬;再例如爲了控股他們建在馬來西亞的800MW太陽能電池工廠,他們又掏了1.7億美元買下合資方手裡的股權。

你瞅瞅,你品品。說好聽點叫先驅者,說難聽點這就是開荒趟雷。

SunPower也因此在千禧年業務擴大之後,反而無數次地陷入財務危機中,並在2018年第一次出現了“破產信號”。當時SunPower在其2018年第三季度財務報告中表示,公司前9個月的當前淨虧損已達到7.453億美元:

“可能沒有足夠的流動資金來維持未來12個月的預計流動性需求”,公司已經在評估“剝離某些投資和非核心資產以及確保與其短期流動性需求相關的融資來源的歷史能力。”

而那次之所以能夠逃出生天,整個過程近乎於慘烈:

SunPower首先出售了Yieldco、8point3 Energy Partners、微型逆變器業務等關鍵資產出售給Enphase Energy,換取一部分流動資金;

其次他們在2018年8月與資產管理公司Hannon Armstrong簽訂了1.105億美元的夾層貸款協議,後來又獲得了一筆未披露來源的、年利率約11.75%的2700萬美元夾層貸款;

此外他們還向法國農業信貸銀行企業和投資銀行簽署了循環信貸協議,借款9500萬美元;

2020年5月,SunPower甚至把太陽能運維業務賣給了加拿大的私募股權巨頭Clairvest Group。

包括上文提到的SunPower,拆分國際太陽能電池和麪板製造業務,組建Maxeon也發生在這一時期。

一頓折騰下來,公司基本進入殘血狀態。

而或許正是這次的求生,成爲了壓垮SunPower的最後一根稻草。2023年12月,一份監管文件顯示,SunPower未能按時提交第三季度業績,存在違反了信貸協議中關鍵條款的可能,並最終可能會導致貸方要求其立即償還6530萬美元的債務。

很快SunPower側面迴應了這則消息,表示目前正在與貸方進行豁免談判,並補充稱,如果未能獲得豁免,公司將沒有足夠的資金來維持日常運營。

從後來的結果來看,豁免談判大概率沒有取得理想中的結果。2024年4月,SunPower宣佈將裁員1000人,並放棄大部分直銷渠道,逐步關閉住宅業務的安裝服務點。7月SunPower通知客戶將暫停部分業務,包括取消其自身銷售平臺上的租賃和購電協議,並停止新產品的發貨。然後就是今天,SunPower宣佈進入破產清算流程,分析師們停止追蹤,並將目標股價下調至0美元。

新能源賽道分析師Joe Osha的評價在我看來非常中肯。他說:“從很多方面來看,SunPower都是一家先驅公司——他們開創性地研發了很多太陽能技術,創造了很多第一——它落得如此下場有點可惜,這背後是一系列錯誤的選擇和糟糕的運氣。”

“又是加州工廠?”

最後值得注意的是,這SunPower其實一週內第二家宣佈破產獨角獸企業。幾天前,Moxion Power也因爲“資金流枯竭”宣佈解散全體員工,正式停產。除此而外,兩家還有很多共同點:他們成爲過美國加州製造業的名片、他們都來自新能源領域。

這或許是全球新能源市場環境的一個縮影。但這也讓我想起年初宣佈關門大吉的一家美國投早投小投硬的基金,Countdown Capital。

Countdown Capital曾經是“美國製造業迴流”的忠實信徒,但到了2022年11月,他們發現這一切幾乎不可能完成。他們的兩位合夥人Jai Malik和Ryan Li,曾經聯名發表過一篇題爲《美國製造的迴流困境》的,章裡旗幟鮮明地指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隨着金融資本在全球的迅速擴張,發達國家的發展預期逐漸變成了利潤最大化、以更快的速度賺更多的錢,“股東資本主義代替了工業資本主義”,以至於大量的企業家開始信奉“理想狀況下,你擁有的每一家工作都應該放在駁船上,隨着貨幣匯率與經濟變化而不斷移動”。

在這個前提下,如果僅僅只依靠“政策手段”促使製造業迴歸,而不是發起一場“更廣泛”的運動,所謂的“迴流”就只能帶來技術工人短缺、勞動成本上升,最終每個人都付出“高昂的代價”。

與此同時,他倆還在文章裡提到了這樣的數據:“雖然我們並不願意相信,但中國仍然是一臺運轉良好的機器,中國的製造業仍然強勁,西方資本仍然能被中國的工作產能所吸引。比如2022年的前四個月,被譽爲新興工業熱土的越南,外國資本的直接投資下降超過50%,美國下降了14%,而中國卻增長了26%——而這26%裡,有53%的增幅由美國資本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