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習得的

今年年初，美國佛羅里達州，一名14歲的少年與AI聊天機器人長期相處後開槍自殺，他的母親起訴了人工智能公司。日記裡這名少年寫道，自己已經無法離開這名聊天機器人，並感覺已經愛上了它。

我們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技術對人類情感的衝擊？

人機戀雖然如今表現爲一種新形式，但其實這類情感是人類非常古老的需求。比如我們熟悉的《聊齋志異》、牛郎織女、董永和七仙女，都反映出人們對理想愛人的渴望，而如今科技正在滿足人們的想象。

在現實生活中，戀愛是一件複雜的事情。這需要我們不斷提升自己的情感、共情和表達能力，在痛感的碰撞中互相進步，才能推進戀愛慢慢走向健康，所以它一定是艱難的。

但很多人可能會將戀愛誤認爲是享受的過程，更多考慮自己能得到什麼，將對方視爲快樂和幸福的提供者，而沒有意識到戀愛也是一個能力訓練的過程，我們獲得愛，同時也要有能力給予愛。

現在一些年輕人對愛感到無力，或者覺得沒必要在愛情中耗費太多精力，我覺得這是真實的、合邏輯的，但同時也讓人遺憾。

因爲這背後其實是一個結構性問題。這一代年輕人和上一代不太一樣，他們從有自我意識開始，便已經被捲入一個比較緊張焦慮的成長模式中。很多小朋友，在還沒明確人生是什麼的時候，便被家長在無形中灌輸——人生需要不斷競爭才能獲得更多生存資源。

成長過程中，學校和家庭訓練更多的是在教我們如何取得比別人更優的成績、更高的學歷、更好的工作、更多的收入。很多人一直都在這條線上進行訓練，被一種世俗的社會觀念框定，似乎只有這樣的人生纔是安全的。

但是另外一個非常重要、決定着我們人生質量的能力沒有得到很好訓練，那就是如何體驗愛，如何建構和調整親密關係。

如何得到情感的溫暖？AI便成了一個合理的選擇。AI通過計算機技術，將人類最好的情感狀態和情感表達集合起來，我們不是在和一個機器戀愛，而是在與人類最好的那部分情感能力戀愛，所以AI提供的愛可能比一個真人提供的愛更接近我們對愛情的理解。

因此我覺得人機戀背後有時代原因，我們擁有尋找讓自身感到舒適的情感關係的權利，我們需要理解其中的合理性，也可以坦然接受技術帶給我們的情感慰藉，只是我們需要注意我們可能同時被“奪走”了什麼。

比如說我很依賴電腦打字，導致我現在時常會“提筆忘字”，這就是我被計算機“奪走”的部分。我覺得人機戀某種程度上也是這樣，我們享用AI帶來現實世界中難得的情緒價值，它一定也會奪走我們在人與人的相處中，面對衝突、差異時的忍耐力，以及現實當中的溝通能力。

我們不應該對AI產生過高的情感依賴，我們越依賴AI提供的情感溫暖，可能與真實世界的距離也會越遠。

愛需要有邊界感，愛是對對方權利的尊重，如果我們將自己和對方混爲一體，甚至將情感寄生在對方身上，那這份愛一定沉重到對方無法承受。

當然人機戀愛和現實戀愛不同，AI不會被我們高度的情感捆綁所傷害。因爲它沒有自由的需求，沒有空間、時間的主體性要求，所以它也沒有失去邊界而帶來的威脅和煩惱。

但無論你愛的是人還是一個機器，失去邊界的愛都是病態的。真正健康的愛應以完整而堅定的自我爲前提，否則任何一場戀愛都有可能是一場自我傷害。因爲你只能得到，而沒有能力面對失去，一個背叛的戀人或是突然消失的AI，都可能會毀掉你。

此外，人機戀的邏輯運轉到最後，其實是一個資本邏輯。產品爲了盈利，一定會研究你的心理和需求，推出更貼心的功能，你覺得好像陷入了愛情，但很有可能是資本通過技術讓你上癮。

我們要知道AI提供給你的東西，其實不是人與人之間本質的共鳴和情感交流，而更多是一種服務。就像我們買了一個按摩儀，我們要知道它帶給你的舒適本質上是一種產品，而如果我們對按摩儀產生太高的情感依賴，我們可能就陷入了產品的控制。

從一個孩子成長爲成人，可能要經歷很多痛苦的情感折磨。有時候學生會問我，我是如何一步步擁有自己看法的。我都會告訴他們是因爲我有很多的倒黴。回看人生，我發現最終成就我的不是成功，反而是人生中很多失敗的卡口。

情感折磨、生存摺磨都是我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資源。很多年輕人跟我說談了幾年的戀愛分手後，感覺人生遭受巨大浪費。我說你根本不知道，只要你能夠走出這個坎，它對你的幫助會有多大。如果明白這一點，我們就知道現實戀愛的意義在哪裡。

所以我覺得AI戀愛真正的價值，可能不僅僅停留於爲我們提供情感舒適，而在於它可以是我們學習情感能力的工具，它能夠彌補人類社會當中情感教育欠缺的部分。AI的吸引力在於，它提純了人類最好的情感能力，做到了一些人類做不到的事情。如果AI也像人類一樣盲目地愛，控制地愛，那麼AI是不會具有吸引力的。

因此AI不僅可以給你體驗，同時也可以給你引領和教導。但如果我們僅僅將AI作爲按摩儀去享受，而不去分析它是怎麼運轉的，不去學習它的情感能力，那我覺得這樣在情感上是沒有進步的，回到現實世界當中，我們還是一無所獲。

愛是非常難的一個能力，需要我們用一生去學習。如果一個人在現實生活當中不懂得怎麼去愛，對待AI也不會去愛的。雖然愛的對象不同，但這中間人們本質的情感能力是不變的。

技術是人的產物。如果我們運用這個技術去幫助我們實現情感的成長，這個技術就是好的。但如果這個技術的運用只是放大我們的弱點，放大我們在愛情當中不恰當的看法，這個技術就是不夠好的。如果能夠在情感能力上更多進步，我相信大家會更願意與一個真實的人戀愛。

（作者杜素娟系華東政法大學文伯書院教授）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