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處有光】彭紹宇/《王冠》:當眾人仰望王冠光輝,唯有戴著的人承受其重

影集《王冠》。圖/韋帆

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逝世已有一段時間,現在想來仍不太真實,像提醒着任何看似恆久不變的事物,終將有謝幕的一天。現實與影像巧合般呼應,真實世界中女王離世,以英國王室歷史爲題,開播七年的英劇《王冠》(The Crown)也推出最終章第六季。與其說是終結,更如一次翻篇,是對舊時代的道別。這位幾乎不在公衆面前流淚的女王,成了許多人心中時代的眼淚。

2016年開播的《王冠》,始自女王尚未登基的1940年代末,終於2000年代中期,橫跨伊莉莎白二世在位七十年的大多數時間,從原先非王位繼承人的伊莉莎白公主,到英國曆史上在位最久的君主,戲劇藉許多重大事件,交織王室與跌宕的國家命運。當帝國榮光不再,在各國紛紛拋棄君主制度的存亡之秋,英王室如何與公衆溝通王室存在必要性,無論是觀察戰後英國典範轉移的國際關係變換,抑或滿足人們窺探王室的慾望,此劇皆是一面明鏡。

這部劇投射出的王室形象,一方面滿足人們的浮想聯翩,另方面則帶出關於王權更深層的思辨。它不只談論家長裡短,也不僅止於八卦瑣事,而是橫看英國戰後發展史,縱深刻畫王室血肉,所欲探討其實都是王權與個人的價值拉扯。事實上,從首季描繪女王遭逢喪父、繼任王位時,瑪麗王后便給出指引──「兩個伊莉莎白會經常互相沖突,但王權永遠必須贏。(The Crown must win. Must always win.)」這句經典對白着實是全劇核心訊息。

提倡民主共和平等爲主流的當今,君主制連結的關鍵字是特權、世襲、階級。它所秉持的傳統似與一衆進步價值站對面,使部分人反感也情有可原。然而,看過《王冠》的人總會有不同想法,或許不見得成爲王室迷,但幾乎都對女王產生更立體的瞭解,這份瞭解也時常成爲敬佩。正因榮耀,挑戰,艱辛,犧牲,她總一肩扛下,從不曾逃避,我想,女王之所以令人尊敬,正是她身上顯影出「Duty(責任)」的意義,這是不那麼引人注目,卻極其難得的美德。責任伴隨犧牲,在君主制這場特殊遊戲更是如此,王冠是光輝,也如緊箍,使她必須一次次埋葬「伊莉莎白溫莎」,取而代之的,是「伊莉莎白二世」的誕生。

縱觀《王冠》六季,最使我印象深刻的總是前兩季年輕女王剛登基時面臨的困境──身旁有着正要施展抱負卻被迫輔佐自己的丈夫,唐寧街裡盡是比自己年長資深的權謀朝臣,外在則是一個不再信仰王室魔力的驟變時代。身爲一位年輕女性,她堅守父母輩傳承的價值,但不拒絕改變,包括同意現場轉播加冕典禮、打開王宮大門與民衆溝通,更在女王、妻子、姊姊與女兒等角色之間轉換。戴着王冠的人一刻不得鬆懈,除了深刻明白王冠的重量,也清楚它的脆弱,一不小心便會墜下。於是,她也逐漸習得這場如走鋼索的遊戲規則,不僅要適應,更要看來泰然自若。

隨着女王得心應手,迎面而來的是另個挑戰。當她曾經代表的年輕,逐漸成爲某種背道而馳的傳統桎梏,不只浮現王室質問自身存在的質疑,也是作爲一位女性的中年焦慮。她看見比起自己更有羣衆魅力的妹妹瑪格麗特、當時的媒體寵兒美國第一夫人賈桂琳,甚或是第四季後出現的「人民王妃」黛安娜,都與女王的循規與保守形成呼應。伊莉莎白也許不是最亮眼的那位人選,但她是走得最長久的人。這不正是一位君主所需要的特質?

人一生中有多少次能感受到「時代真的改變了」的嘆息?戲裡戲外相映成趣,我在2020那年前往英國,2022年回到臺灣,親王與女王在這兩年接連過世,真切感到時代已然改變,看《王冠》時也有如此感嘆。戲劇描繪的女王,歷經時代洪流淘洗仍穩固依舊,不再只是那句「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老話,而是花了七十年扮演好一個角色,並讓這個看似過時的角色持續存在,持續被需要,談何容易?尤其面對一個無可避免的衰退英國,還得適應無時無刻不在變動的潮流,重新召喚人民敬重,帶領國家走出一次次低潮。

被視爲主創彼得‧摩根(Peter Morgan)「獻給女王的一封情書」,《王冠》在某些觀衆眼裡是王室公關品,在真正的王室家庭眼裡卻又有真假不分的誤導之虞。儘管戲劇存在虛構元素,有時爲了戲劇性而編纂或錯置事件時序,但怪罪不了觀衆入戲太深,就是因《王冠》劇本的精實,在史實里加入一抹戲劇化色彩,使人們重新對王室產生想像。在虛構與紀實邊界,《王冠》不完全站在王室這邊,也不隨羣衆起舞,即便黛安娜在後段佔據許多焦點,看到最後依然會發現,這場演了七年的劇終究只有一個主角,那便是女王。《王冠》所能感動人的情節,也終究在於女王。

《王冠》最終集裡有這樣一段情節,當年近八旬的女王看見躍躍欲試的查爾斯,正思索自己是否該退位,年輕時的自己提醒了她二十一歲生日那年,曾許下「將用一生致力爲英國人民服務」的誓言,她則反問:「但被我放一邊的人生呢?被我放一邊的女人呢?」

這是段極具戲劇性的對白,我們不會知道女王是否真的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即便如此,我相信早在很久以前,她的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