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允許憤怒的“好女孩”,決定反擊
《好東西》
邵藝輝導演的電影《好東西》這幾天在豆瓣開出了9.1的高分。新穎鮮活的成年女性羣像之外,曾慕梅飾演的小孩王茉莉,也讓人耳目一新。
面對被霸凌的處境,陰差陽錯地,王茉莉不是用我們一向熟悉的“女孩”的方式反擊,而是呈現出結結實實的“身體暴力”,從被擊垮的霸凌者身邊走出去。
我們熟悉的“女孩兒”們的攻擊方式是怎麼樣的?冷暴力、孤立、中傷......採訪了衆多曾被霸凌或霸凌其他人的女孩們,雷切爾·西蒙斯在《女孩兒的地下戰爭:揭秘人際交往中的隱性攻擊》中指出,由於社會普遍壓抑女性的憤怒與攻擊性,女孩們才傾向於用更隱蔽的方式來攻擊。
相比男孩,女孩往往承載了更多社會要求:受人喜歡比表達真實想法更重要,成爲“完美女孩”比擁有獨立自主的人格更重要。對衝突和憤怒的迴避令女孩們慣於採取“另類攻擊”的方式處理爭端,也令她們頻頻陷入人際戰爭的泥淖之中。
我們節選了第一章《女孩的隱性攻擊文化》裡的一部分——有時候,成爲不好的女孩兒,反而是治癒的開始。
01
“男孩的刻薄和女孩的刻薄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林登學校藏身於一片體育場之後,似乎將城市的喧囂擋在 千里之外。我與八組九年級學生進行了討論,每次都會從同一個問題開始 :“男孩的刻薄和女孩的刻薄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從第一組到第八組,我都聽到了同樣的回答。“女孩會因爲 各種原因跟你翻臉。”一個孩子說道。“女孩會說悄悄話,”另一個說,“她們還會瞪你。”她們越發篤定地爆出各種答案 :
“女孩都神神秘秘的。”
“她們讓你從心底崩潰。”
“女孩控制慾強。”
“女孩有一種男生沒有的邪惡。”
“女孩會從你的弱點攻擊你。”
“女孩喜歡背後報復你。”
“女孩會計劃,會預謀。”
“和男孩相處的時候,兩人關係怎樣你能拿得準。”
“我感覺和男孩玩更安全。”
這些女孩勇氣可嘉,她們實話實說,向我描述自己的不忠誠、不可靠還有狡猾。她們說女孩會用親密關係控制打壓他人。她們說女孩很虛僞,會利用彼此來爬上社交高層。她們描述女孩不依不饒、工於心計、伺機報復、靜待對方放鬆警惕、像野蠻人一樣懷着以牙還牙的心態,“讓她也嚐嚐我的感受”。
女孩們漫不經心地說起彼此間的衝突,時不時流露出自我厭惡。幾乎在每一組討論中都有女孩告訴我自己想做男生,因爲男孩可以“靠打一架徹底解決問題”。
她們說起自己泄憤的故事,而我們的文化不願將這些行爲視爲攻擊。因此,她們自己敘述時也充斥着一種有害的謬誤,認爲女性天生口是心非。正如詩人、隨筆作家阿德里安娜·裡奇所言 :“大部分關於女性的描述都說我們反覆無常、狡詐、微妙、搖擺不定。”
從原始社會開始,人們就認爲成年女性和女孩善於嫉妒、陰險狡詐,認爲她們容易背叛、拒絕服從、遮遮掩掩。女孩的非肢體攻擊沒有通用的定義或描述方式,因此被統稱爲“陰險”“工於心計”“邪惡”“狡猾”。這種行爲很少成爲人們研究或批判性思考的對象,一向被人視爲女孩成長過程中的一個自然階段。如此一來,學校便將女孩間的衝突輕描淡寫地歸爲成長必經之途,理所當然地認爲“女孩就這樣”。
判定女孩攻擊行爲的性質意味着什麼?爲什麼我們能夠長期滿足於這些充滿謬誤和刻板印象的解釋?
《我的天才女友》
02
被期待成爲照顧者的女孩
如何看待攻擊是衡量社會價值觀的有力晴雨表。社會學家安妮·坎貝爾認爲,對攻擊的態度可以體現出不同的性別角色,或人們對男性和女性分工的不同期待。
儘管出現了“暴女”(Riot Grrrl)和足球女隊,西方社會仍期待男孩成爲家庭的頂樑柱和保護者,期待女孩承擔照顧者和母親的角色。攻擊是男子氣概的標誌,讓男人有能力控制環境和謀生。無論如何,成人完全不介意男孩扭打成一團。這種聯繫很早就產生了 :從很大程度上來說,男生的受歡迎程度取決於他們能否表現出強硬的一面,他們通過運動天賦、反抗權威、行爲粗暴、惹麻煩、霸道、耍酷和自信來贏得同齡人的尊重。
而人們對女性的期待,則是在成長過程中逐步培養出照顧者的特質,這一角色與攻擊性水火不容。設想一下何爲理想的“好媽媽”:她爲家庭奉獻出無私的關愛,將家人的健康和日常瑣事當作第一要務。大家期待好媽媽的女兒們“甜美可人、溫文爾雅”。女性應甜美可人、關愛他人,應柔情似水、追求完美。
“好女孩”有朋友,而且有很多朋友。正如 9 歲的諾拉告訴心理學家琳恩·邁克爾·布朗和卡蘿爾·吉利根的那樣 :完美的女孩擁有“完美的關係”。這些女孩將來要照顧家庭,成年之前則處於實習期。她們“從不打架……總是成羣結隊……好像從不參與辯論,聽到什麼都說 :‘是啊,你說的我完全贊成’”。諾拉補充道,在令人沮喪的友情中,“有的人嫉妒心真的很重,然後就開始特別刻薄……(這就是)兩人友情走向終結的時候”。
在《中小學女生》(Schoolgirls)中,記者佩姬·奧倫斯坦評論道 :“一個‘好女孩’首先是友善的——友善的重要性超越活力,超越聰穎,甚至超越誠實。”她這樣描述“完美女孩”:
沒有可怕的想法,也不會生氣,所有人都想和她做朋友……(她是)那種會柔聲細語、心平氣和說話的女孩,總是和顏悅色,絕不會刻薄或霸道……這種形象時刻提醒年輕女性沉默是金,不要說出真實感受,久而久之,她們會認爲自己的真實感情就是“犯蠢”“自私”“無禮”或根本無關緊要。
因此,人們期待“好女孩”沒有憤怒。攻擊有損關係,影響女性關愛他人和表現“友善”的能力,有悖於社會對女孩的期待。如此說來,大聲承認女孩的憤怒等於挑戰我們對“好女孩”的基本假設,並揭露出文化是怎樣通過定義“友善”來剝奪女孩的權利 :不能有攻擊性,不能生氣,不能發生正面衝突。
研究證實,從很小的時候起,父母和老師就會阻止女孩進行肢體攻擊或直接攻擊行爲 ;而面對男孩的小衝突,成人或表示鼓勵,或不屑於插手。
舉一個例子,1999 年密歇根大學的一個研究發現,儘管更爲吵鬧的實際上是男孩,成人卻會更頻繁地要求女孩安靜點、柔聲細語或用“更友善”的聲音說話,頻率大概是對男孩提出要求的三倍。
入學後,在與同齡人的交往中,這種錯誤界線會得到進一步鞏固,社會的下一代會繼續看重女孩友好、男孩強硬的特質。在這種文化中,人們將女孩的攻擊行爲譏諷爲“不像女孩子”。堅定自信的女孩,也許會被侮辱性地稱爲“賤人”“女同性戀”“性冷淡”“男人婆”,蔑稱遠不止這些。每一種謾罵性的稱呼,都指出了這種女孩是如何違反女性既定照顧者角色的 :賤人不喜歡任何人,也沒有人喜歡 ;女同性戀不愛男人或孩子,只愛另一個女人 ;性冷淡的女人冷漠,對性愛不感興趣 ;男人婆冷若冰霜,幾乎無法付出愛或被人愛。
與此同時,女孩敏感地察覺到了社會的雙重標準。她們並沒有上當受騙,她們不相信所謂的後女權主義時代已經到來,不相信“女孩力”已經大獲全勝。女孩知道,約束男孩的規則是不一樣的。如果女孩公開表現出攻擊行爲,就會受到懲罰,在社交中遭遇冷眼。
《我們的世界》
03
親密關係作爲武器
儘管女孩們竭盡所能,但還是無法讓憤怒帶來的自然衝動消散,這是人之常情。
然而,早期針對攻擊的研究卻把“好女孩”沒有攻擊性這種謬論變成了事實。最初研究攻擊行爲的實驗幾乎不會安排女性參與,由於男性往往會表現出直接攻擊行爲,研究人員便總結這是攻擊的唯一方式。在他們的觀察研究中,其他類型的攻擊均被理解爲偏離常態或直接忽略不計。
針對霸凌行爲的研究也繼承了早期攻擊研究的漏洞。大部分心理學家會關注揮拳頭揍人、威脅或挑釁等直接攻擊行爲。科學家對攻擊行爲的衡量,也是在幾乎無法觀測到間接攻擊行爲的環境中進行的。、
透過科學家的眼睛看女孩的社交生活,似乎一切風平浪靜,波瀾不驚。1992 年,終於有人開始質疑這些表象之下到底藏着什麼。
那年,一個挪威研究團隊公佈了一項史無前例的女孩研究。他們發現女孩並非與攻擊行爲絕緣,而是採用非傳統途徑來表達憤怒。研究團隊猜測 :“如果出於種種原因,攻擊者無法(通過肢體或口頭表述的方式)直接對目標進行攻擊,她們就不得不另闢蹊徑。”研究結果證實了他們的理論 :由於文化規則不允許女孩採取公開攻擊行爲,她們便訴諸非肢體的攻擊形式。該研究中,科學家們一反常態,開始質疑年輕女性的甜美形象,稱她們的社交生活“無情”“具有攻擊性”“殘酷”。
此後,明尼蘇達大學的心理學研究小組根據上述研究結果,分出三類攻擊行爲 :關係攻擊、間接攻擊和社交攻擊。“關係攻擊”包括如下行爲:“通過損害(或威脅損害)人際接納、友誼或羣體融入中產生的關係或感情來傷害他人。” 關係攻擊行爲包括通過不予理睬來懲罰他人或滿足自己的願望,使用社交排斥手段實現報復,採用消極肢體語言或面部表情,蓄意破壞他人關係,通過絕交來威脅對方同意某種要求等。在這些行爲中,攻擊者把她與攻擊對象的關係當成了武器。
《再見愛人 4》
與之類似的還有間接攻擊行爲和社交攻擊行爲。
“間接攻擊”讓攻擊者得以避免與目標發生直接衝突。這是一種隱性行爲,攻擊者看起來並非有意傷害對方。間接攻擊的方式之一是將其他人作爲工具,讓攻擊目標承受痛苦,比如散佈謠言。“社交攻擊”旨在損害攻擊目標在某個圈子裡的自尊或社交地位,其中也包括一些間接攻擊行爲,如散佈謠言或社交排斥。我將這些行爲統稱爲“另類攻擊行爲”。
不允許某些女孩一起吃午餐、不允許她們參加聚會、不允許她們把睡袋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或不允許她們擠進咯咯笑的小圈子,這些事情乍一看非常幼稚。
然而,卡蘿爾·吉利根的研究表明,關係在女孩的社交發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她在與男女生打交道時發現,女孩將被孤立視爲日常生活中的危險,尤其會擔心自己因與衆不同被拋棄 ;男生則認爲危險是落入圈套或窒息。吉利根認爲,這種對比表明女性的發展“直指人類情感的另一面,強調連續性和靈活變通,而非替換和分離。關係和情感在女性生活中居於首要地位,這意味着她們對損失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和反應”。關係在女孩生活中的中心地位讓另一種攻擊和霸凌形式有機可乘,此類攻擊和霸凌形式有獨立的特徵,有必要單獨劃爲一類進行研究。
若想理解女孩的衝突,就需要理解女孩的親密關係,因爲親密和危險常常難捨難分。女孩關係的親密程度是分析她們的攻擊行爲的核心問題,在女孩愛上男孩之前,她們曾彼此相愛,而且非常熱烈。
女孩享受着不受限制的親密關係。人們鼓勵男孩不要依賴母親,培養男性特質所需的感情控制能力。對女兒的要求則不同,成人會鼓勵女孩認同自己母親的養育行爲。女孩的整個童年都用於練習照顧關愛彼此,而她們對親密關係和人類聯繫的享受,最初正源自與最好朋友的交往。
然而,我們所處的文化環境忽視了女性朋友間的親密。許多人認爲女性應將最真摯的情感留給男性,將關愛傾注在丈夫和孩子身上。人們假設,女孩的其他生命階段都只是練習而已,可能還有人認爲這些階段無關緊要。
《我們的世界》
實際上,正是女孩對關係的深刻了解以及對親密友人付出的巨大熱情,塑造了她們的攻擊的重要特徵。最痛苦的襲擊常常源自最親密的友誼,共享的秘密和對朋友弱點的瞭解爲傷害提供了燃料。
此外,關係本身往往也成了女孩的武器。社會分工讓女孩遠離攻擊,期待女孩擁有“完美的關係”,這使得許多女孩完全沒有協調正面衝突的能力,連小爭論都會讓女孩懷疑兩人之間的友情。
何出此言?在正常衝突中,兩人用語言、聲音或拳頭解決爭議,就事論事,對兩人關係不會有什麼影響。然而,如果憤怒無法表達出來,或當事人不具備應對衝突的能力,那麼就很難針對性地解決問題。倘若兩個女孩誰也不想表現得“不友善”,這段友情就可能出現危機。如果衝突中不存在其他工具,這段關係本身可能就會成爲武器。
人們期待好女孩和“完美”女孩完全置身於良好的關係中,那麼失去這種關係、孤身一人便成了女孩隱性攻擊文化的銳器。
社會學家安妮·坎貝爾在與成人的訪談中發現,男人將攻擊視爲控制環境和捍衛尊嚴的方式,而女人則認爲攻擊會結束自己所處的關係。與女孩們談話時,我也發現了同樣的態度。對女孩們來說,連日常衝突都會終結一段關係,更別提突然爆發嚴重的攻擊了,她們甚至拒絕最基本的衝突形式。她們心中有個很簡單的等式 :衝突 = 損失。女孩們像上了發條似的,一個接一個用不同的方式表述了同樣的意思 :“我不能告訴她我到底怎麼想的,否則就做不成朋友了。”背後的邏輯即爲 :“我不想直接傷害任何人,因爲我想和所有人成爲朋友。”
對孤獨的恐懼有着壓倒性的力量。實際上,霸凌目標最常向我回憶起的是孤獨感。殘酷的事情的確發生了—惡語相加的郵件,匿名留言,竊竊私語的謠言,桌上、牆上和櫃子上刻滿了中傷的字跡,一陣陣嗤笑和謾罵,這一切如洪水猛獸般襲來—但讓女孩徹底崩潰的是孤身一人。身旁無人竊竊私語、分享秘密,似乎會引發女孩深深的憂愁和恐懼,幾乎要將她們毀滅。
女孩會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孤身一人,其中就包括維持一段施虐友誼。“課間時你可不想一個人走。”被問起爲何不遠離刻薄的朋友,一位六年級孩子如此向我解釋道 :“沒朋友,你的秘密跟誰說呢?你去幫誰呢?”一位八年級學生引用了一段電視紀錄片解說詞,痛苦地評論道 :“如果母獅子離羣,就會死去。因此,她必須身處獅羣之中。”
隨着女孩日益成熟,她們會更加懼怕別人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她們明白“完美的女孩”應該擁有“完美的友情”。“穿過走廊時,感到大家似乎都在盯着你,那是最糟的感覺,”一位來自林登的九年級孩子告訴我,“自己一個人走會被人可憐,沒有誰希望被人可憐。一個人走就是被孤立了,說明這人有問題。讓人家看到你一個人走,是我們最害怕的。”由於擔心被人排斥,在波瀾起伏的校園生活中,女孩會緊緊抓住朋友,就像抓救生艇一樣,她們堅信孤身一人是最可怕的事情。
每個孩子,無論男孩女孩,都渴望得到認可,形成聯繫。大部分男孩不願意一個人待着,甚至無法忍受獨來獨往。隨着女孩慢慢長大,友情更是像空氣一樣重要,她們用誇張的語言描述孤獨這種懲罰。“我特別壓抑,”薩拉解釋道,“坐在教室裡沒有朋友,我在乎的一切都崩塌了。”一位五年級女孩如此描述她的孤獨 :“感覺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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