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遺憾的方勵的八年抗戰
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開票不到10分鐘,由方勵執導的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的電影票就被一搶而空。影片講述了一個關於二戰期間中國浙江舟山東極島漁民救助沉船英軍俘虜的故事。
1942年9月28日,載有1816名英國戰俘和大量戰略物資的日本里斯本丸運輸船,從香港返回日本戰俘營。10月1日,在靠近中國東極島附近時,因未按國際公約懸掛紅十字會旗,被美國潛艇魚雷擊中尾部。當時,英軍戰俘被關押在底艙,而日守軍用木板、帆布釘死出口,令其難以逃生,自救逃出的少數幸運者也遭到日軍的機槍掃射。最終,384名落水戰俘被中國漁民自發救起,而828名英軍俘虜則永沉海底。
曾經制作過《後會無期》《百鳥朝鳳》等影片的方勵,在接觸到這一戰爭悲劇時即被觸動。經過在中英美日多國間的多次走訪,歷時8年,耗資5500萬元,打磨出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據方勵透露,影片將由阿里影業發行,計劃今年9月3日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紀念日在全國上映。
裂開的傷口戛然而止的親情愛情
北青藝評:上海國際電影節放映的影片有400多部,聽說《里斯本丸沉沒》是最早賣完電影票的,不到10分鐘售罄。是因爲之前做過宣傳嗎?首映後,觀衆反響如何?
方勵:我們其實沒有做任何宣傳,電影票賣得快主要還是因爲電影節觀衆的好奇心。相較於其他影片,《里斯本丸沉沒》無論是題材還是海報設計都非常獨特。
首映時,大家都哭得稀里嘩啦,幾乎所有人都拿着紙巾在抽泣,因爲影片記錄了太多動人的故事。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沉船或者歷史的史料記載,而是一個紀實的故事片。主體故事是講述這羣人的命運轉折,講述親情、愛情的戛然而止——每一個人的經歷都十分打動人。這也是爲什麼我願意花費這麼大的資金、花費七八年的時間來拍攝這部影片。
北青藝評:對於這部源自歷史真實事件的紀錄片,你最初的拍攝動機是什麼?是希望更多人瞭解戰爭的創傷嗎?
方勵:其實這部影片的拍攝是隨着採訪的推進,我的感觸越來越深,野心不斷膨脹的結果。
2017年9月,對沉船事件有了一定了解後,我第二次去做海上調查,希望找到沉船舷號。當時天灰濛濛的,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茫茫大海,想到828名與我兒子年齡相仿的士兵,就躺在中國的這片海域下面,沒人知道了?這是第一個觸動我的點。
當天晚上,央視記者去採訪當年參與沉船救援的唯一在世的漁民林阿根,回來告訴我老先生什麼都不記得了。當時據我們所知,那時的親歷者就只剩下96歲的林阿根和98歲的英國士兵丹尼斯·莫利。如果他們去世了,那當年的慘案就沒有歷史見證人了。瞭解到這點,我明白需要趕緊把資料搶救下來。一開始我只想做個電視紀錄,沒想搞電影,直到我第一次去英國做採訪。
2018年4月,我到英國的第一天就採訪到了丹尼斯·莫利,收集了不少信息。但在情感上真正打動我的是當年一位遇難者的兒子羅恩·布魯克斯。他告訴我,1940年的一天,香港下着雨,5歲的他和家人坐着軍用卡車離開父親。1942年,家裡收到紅十字會的消息,告知里斯本丸號沉沒,而他父親就在船上。父親生死未卜,一家人的心情可想而知,直到1945年家裡收到一封父親的來信,信中說他身體健康,可這封遲來的信其實是三年前發出的。一家人的心就這樣一直懸着,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直到父親沒能倖存的消息被最終確認。當時他愛爾蘭裔的母親在英國舉目無親,只能帶着兩個孩子寄居在都柏林的親戚家。巨大的悲傷和生活的重壓之下,1949年的一個清晨,母親病逝在牀上……老先生講述時泣不成聲。要知道,他一週前才完成心臟搭橋手術,採訪那天剛拆線,完成採訪後因爲傷心過度傷口又裂開了。
回想起來,那時我們的採訪團隊每天都泡在淚水裡。當你知道一個個鮮活的家庭所經歷的那些生離死別,你就知道戰爭意味着什麼。這也是我爲什麼要大動干戈地拍出這部電影的原因。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本來叫做《828Unforgotten》——《828位不能被忘記的人》。但後來我們採訪了很多沉船遇難者的後人,還有幸存的英軍戰俘、中國救助者,就覺得也許講里斯本丸的沉沒會更有意義。
BBC的廣告日本的私家偵探
北青藝評:決定做成大電影之後,採訪、收集資料遇到過什麼困難嗎?
方勵:最初,我們的工作團隊只找到十幾個相關人士。我不甘心,當即想了一招,要在英國的主流媒體上打廣告。我只找老年人看的主流大報,最後選了《星期日泰晤士報》《每日電訊報》和《衛報》三家。BBC知道後也聯繫我,聽說是民間自發行爲就更感興趣了。
主持人上來就問我,“爲什麼一箇中國人,要在英國大規模地廣告尋人?”我的回答很簡單:“你知道77年前,你們的軍人遭遇海難,828位和我兒子年齡相當的年輕人被埋在海底,然後被遺忘了嗎?我拍電影的時候聽說了這一悲劇,我從事海洋探測很好奇,也找到了那艘沉船,所以我希望講講他們的故事。”實話說,一開始我真的不是情懷,就是單純的好奇心。
北青藝評:廣告打了以後很快就有迴應嗎?
方勵:BBC助了一把力,一個月內找到了380多人。最重要的一封郵件,是班尼菲爾德的二兒子發來的。他說,聽說有一個公司在拍紀錄片,他父親當年就在船上,並且還活着。我們激動壞了!這麼多年,大家都以爲倖存在世的英國士兵只有丹尼斯·莫利一人,沒想到在加拿大中部山區還有一位。這個消息在我的拍攝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最初,我打廣告的目標是想找到200人,沒想到超額完成任務,找到了380多位相關人。我是和自己較勁的人,從那時開始,就下了特別大的決心,不但要拍成院線電影,而且當年的每一個問號都要找到答案。其實還有太多東西在電影中沒來得及講。
北青藝評:觀看影片時,居住在加拿大的班尼菲爾德的採訪是唯一帶給觀衆歡笑的部分,他很幽默,也很有感染力。在經歷了那樣的苦難後,很多人都有戰後應激創傷,但他好像就沒有,始終嘗試用自己的方式樂觀面對生活……
方勵:是的,你看他的家庭成員,也全都是開心陽光的。
北青藝評:影片中他說了一句非常積極的、面對歷史和未來的話:“我們不能爲過去而活,而是要爲了未來。”一個人要有非常強大的心理力量,才能不被過去壓垮……
方勵:所以我最開心的就是找到了他。2020年9月,他100歲生日的時候,我專門把對他的採訪剪成了一個花絮,又錄了video(視頻)祝他生日快樂。他特別開心,兩個月後,他去世了。
北青藝評:找到380多位相關人,那拍攝隊伍是怎樣篩選素材的呢?最後的採訪量有多大?
方勵:從第一輪開始,我們就列了一個表格,註明時間、軍號、番號、軍銜,以及所有知道的相關信息,包括大量的家庭照片。我們將這些有用的信息都掃描存檔,然後從中挑選,最後採訪了100多人。
北青藝評:在影片中,我看到你說在日本採訪時遇到了困難,決定僱傭私家偵探來尋找相關當事人。很少有人能想到用這一招。
方勵:(大笑)我肯定是“老奸巨猾”的社會通啊。我們在日本的工作人員幹了幾個月,基本都在吃“閉門羹”。我們聯繫日本各種戰爭研究所,都回答說不了解、不接待。還好有朋友幫忙,我們進入日本防衛省、外務省,查到了英國的抗議電報、日本的回覆,還有給東條英機的秘密報告。後來,我們有機會聯繫上了黑澤教授。他是一個軍事研究協會的會長,採訪時被我們逼問得狼狽不堪:我問他難道英國軍人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嗎?
北青藝評:影片裡面黒澤教授提到,從當年日本軍方的角度,在擔心英軍囚犯逃跑和他們的生命遭受威脅之間,軍隊肯定更考慮前者。其實我想問,如果位置倒過來,英國船上囚禁的是日本俘虜,會是不同的考慮和選擇嗎?
方勵:也許是一樣的,這就是戰爭的殘酷吧。我覺得黑澤說得也是有道理的,因爲從日本人的角度,他們是負責押運的,當然怕囚犯逃跑。有一句話並沒能剪入影片,我說“戰爭經常是情緒導致的”,因爲大家都不理智了。當時採訪黑澤的時候,我已經非常剋制了。但這是一個必須直面的關於生命的問題,所以對方肯定是很尷尬的。最後影片只是剪輯了其中最溫和的部分,但我很喜歡他最後說的一句話,“從人道的角度,日軍需要對這負責”,這句話是很客觀的。
出鏡的紀錄片導演金屬風格的動畫
北青藝評:通常,紀錄片導演都會和記錄保持距離,來保證影片的客觀和真實性。但我看到你在電影裡不僅有出鏡,而且個人情緒也沒有刻意去剋制。這部影片中你擔任製片、導演,但如果這是虛構片,你的名字似乎會放在演員名單中。
方勵:其實就這一點,我們之前討論了很長時間。按照我的性格,從傳統的操作角度,我應該是退到鏡頭外的。所以一開始,我是很糾結的,不想過度凸顯自己。但是從電影敘事的角度,怎麼帶着觀衆進入呢?後來多方論證完,找到了這個角度。
我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完全用線性結構,什麼東西打動了我,我就讓這個東西來打動觀衆。我就是陪伴、帶領觀衆從一開始的好奇心,一路走下去。因爲它對我觸動太深,我也想把這個感受分享給大家,所以影片有着非常強烈的作者表達,是一部作者電影。
其實,電影是拉着觀衆走了一遍我走過的路。如果我找一個播音員來念旁白,那個情感和接地氣的感覺就會完全不一樣。但我是四川人,普通話怎麼都咬不準,也不知道抑揚頓挫,連着錄了三天。第一天錄了四個小時後,我的嗓子就沙啞了。李玉導演是影片的藝術總監,一直在糾正我。後來,我找到了捷徑:我讓李玉導演先示範一遍,然後我就跟着找到抑揚頓挫的感覺了。
有記者看電影問我的觀點是什麼,我說我給觀衆看到的就是我的觀點。
北青藝評:影片中的動畫風格很特別,設計上有什麼考慮?
方勵:我希望動畫不要有任何人物的特寫,這樣可以不對號入座,觀衆也不會跳戲,而且任何畫面都沒有真實的照片生動。40分鐘的動畫,是四年多的時間裡無數次試錯後試出來的。最後朋友給我看了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招兵廣告,我很喜歡,金屬雕塑風格,軍人戰爭場面,人是不動的,人物之外的一切包括船都是可以動的,鏡頭和光影也是動的。金屬不要太耀眼,風格化的貼圖方式和人物狀態,動畫最主要就是製造氛圍感。
耗資5500萬元影片不留遺憾
北青藝評:如此精良複雜的影片,在中國紀錄片製作中幾乎沒有先例。整個製作成本應該很大?
方勵:不算髮行費用,這部影片前前後後的製作成本加起來就有5500萬元左右,其中僅原創音樂就花費了將近200萬元。
北青藝評:依照常規,紀錄片的發行在國內很困難,目前影片的全國放映已經提上日程了嗎?
方勵:阿里影業來做影片的發行,有可能會是9月份上映。我們這個影片裡沒有明星,沒有娛樂性的傳播度,我們需要做大規模的路演,起碼十個城市。影片放映後,復旦大學心理學院的幾個教授特別感動,很激動地跑來建議,9月新生開學後可以和大家進行放映對話。我們有太多有趣的幕後和外延故事了,希望可以通過口碑來傳播。之前的微博電影之夜,我們還獲得了“年度最受期待影片”大獎。
北青藝評:觀衆有如此好的反饋,是否會對接下來的票房有信心和期待?
方勵:我做電影不講信心,也不考慮後果,就是豁出命去做,勇往直前。就像你在運動場長跑,都已經跑了十圈,就剩下最後一百米,該怎麼做?肯定是衝啊。既然你決定做這件事的理由是它打動了你,那它能打動你就也能打動世界上的很多人,不用考慮後果,能走多遠走多遠。
不久前,我們邀請了180位路人觀影,他們不知道關於這一歷史事件的任何信息,結果超過60%的觀衆都被感動了,超過市場平均值。不過有幾個觀衆也提出疑惑:方勵爲什麼要花這麼大的精力代價來拍這個,動機是什麼?於是,我在旁白裡做了調整,告訴大家82年前這裡發生了大屠殺,然後在前往倫敦的飛機鏡頭邊,也加了解釋,比如現在的親歷者只剩下兩位90多歲高齡的老人,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最成功的一處旁白改動是,原本有一句話說:“2019年我們邀請這些遇難戰俘的直系親屬來到東極島”,現在改成了“我帶着這羣等待了77年的孩子們,來到東極島,向他們杳無音信下落不明的父親告別……”這就是點題和共情。
北青藝評:感覺這漫長的8年拍攝期間,你的表達慾望滿足得酣暢淋漓,最想表達的和最想做的事情,都毫不猶豫不顧代價地完成了。那對這部影片,現在還有什麼遺憾嗎?
方勵:沒有任何遺憾了,所有我想做的想說的,都在影片中完成了。文/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