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遺忘的面容（上）：濟州四三事件，AI修復重現的歷史受難者
濟州4.3和平基金會利用AI技術和口述記憶，嘗試還原濟州4.3事件犧牲者金秉柱（김병주）的面容。 圖／Shining Jeju TV Youtube
距離韓國國會大選還有整整一週，選戰來到激烈高峰的時刻，濟州特別自治道各政黨候選人，乃至多個在野黨黨魁，無不奔赴濟州島，在霧雨的早晨，參加濟州4.3的76年紀念儀式。不讓人意外的是，即使濟州4.3代表們殷切邀請與期盼，現任總統尹錫悅自當選後二度缺席，再次由總理韓德洙代爲參加、致詞。
2024年4月3日這天，太陽也缺席，盡是落雨。許多濟州島民帶着家人與祭品，朝位於奉蓋洞的濟州4.3和平公園而去；也有些長輩一早就獨自出門候車，隻身參與——這個時間、這個年紀，等候同一號公車，站牌前的人們即使互不相問，對於各自的目的也肚明，無須鋪陳逕自談起自己親人的遭遇，說起思念，再感嘆當局。
這幾天，凡提起這個話題，都有人補充：尹錫悅不會來。
然而，作爲濟州4.3事件的關係人，即使公車姍姍來遲，眼見就要錯過儀式開始，她們仍耐心以待，沒人中途離開——都等了將近半世紀才能悼念因事件喪命的親人，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又算什麼？
乘上車，往山裡而去的43-1號公車，不斷擠上朝同個目的地而去的島民。越往目的地而去，霧雨越濃，濟州四4.3和平紀念公園幾乎被埋在深霧裡，犧牲者的墓碑也像海里的黑石一般，隱隱浮現。十點一到，響徹全島的鳴笛聲，是唯一的清晰。
僅管尹錫悅的缺席令人失望，但已經「去世76年」的金秉柱（김병주）透過螢幕「出席」，或許能彌補衆人的遺憾——這位容顏、身形依然年輕的濟州4.3事件犧牲者在儀式舞臺兩側的螢幕上，對着臺下已然成爲「奶奶」的小女兒，展開雙臂：「玉子啊，等很久了吧，爸爸在這裡，讓我抱抱你，看你長大了多少。」
濟州4.3和平基金會利用AI技術，透過口述記憶，嘗試還原金秉柱的面容，因爲15歲的韓恩彬（한은빈）曾寫信表述81歲祖母金玉子（김옥자）的哀傷——她5歲喪父，不記得父親金秉柱的面容，深怕如果有天父親叫喚她，她也不識，「就算我想叫聲爸爸，也叫不了。」
5歲喪父的金玉子（左）已不記得父親的面容，15歲的孫女韓恩彬（右）因此寫信給濟州4.3和平基金會，講述了祖母的哀傷和遺憾。 圖／Shining Jeju TV Youtube
利用AI技術還原的金秉柱面容。 圖／Shining Jeju TV Youtube
雨霧在儀式開始之際暫歇，當主持人、演員高鬥心講述金秉柱被殺的經歷，及其曾孫女韓恩彬描述祖母金玉子喪父失親的心情時，座席間則淚水滿溢——此起彼落的啜泣聲響起，許多長輩更是眼流不止，恐是想起自己此生未能再見的親人。對這些人來說，濟州四三事件並非意識形態的鬥爭，而是一個失去家人卻不知原因，且長年無法哀悼祭祀的痛苦記憶。
儘管今日韓國政府已有正式的反省，並進行平反與賠償工作，但濟州4.3歷史責任與真相的論定，乃至事件本質的錨定，仍是未解。各政黨仍在此議題上做立場角力，污衊扭曲的言詞，也不時浮現。
去年2023年3月底，4.3事件75週年前夕，濟州島各處出現橫幅布條，指控濟州犧牲者是共黨同路人；又如執政黨政治人物各種出言不遜，都讓濟州4.3當事人家屬傷心、憤慨。
所謂的濟州4.3事件，如同臺灣二二八事件，並不只是單一日子的悲劇，而是一段當權者因這日的突發事件，所進行一段爲期不短的鎮壓，充滿暴力血腥。
依據〈濟州4.3事件真相調查及恢復遇難者名譽特別法〉（簡稱4.3特別法）定義，4.3事件應可從1947年3月1日，因警察無視馬腳踢到孩子引起民衆抗議，故對羣衆不分青紅皁白開槍，而接管韓半島的美軍與當地警察鎮壓羣衆開始算起。這個時期的美軍因島民憤怒罷工，而將這座島視爲「赤色島嶼」。1948年初，爲了阻止南北韓分裂，「不接受半個祖國」，濟州島的獨立與左翼運動者於4月3日發動武裝起義，濟州島民更抵制5月的單獨選舉。美軍於是決定對濟州島進行「清掃行動」。
同年8月誕生的「大韓民國」，即李承晚政府，亦對反對自身正統性的濟州事態不滿而實施焦土政策——其於該年秋天強行下令山麓村莊居民遷移至海岸，燒燬數十個村，強勢鎮壓濟州人民組成的武裝力量。這場鎮壓長達7年7個月。（詳見：〈濟州島之春（上）：3萬殞命的四三大屠殺〉）
1947年3月1日濟州島三一獨立運動日示威活動現場，因一名幼童遭警察坐騎踢傷，引爆警民衝突，導致6名無辜民衆枉死。 圖／濟州島四三事件70週年紀念委員會提供
濟州4.3事件中無數年輕人被討伐部隊召集、殺害，接着是對村民的無差別屠殺。圖爲濟州4.3事件的受難家庭。 圖／濟州島四三事件70週年紀念委員會
「1948年4月，充滿春天氣息的濟州島漸漸被傷痕和痛苦染紅。每一天都彷彿在恐懼中停滯一樣，這家人只是忍受着這一刻的痛苦。」高鬥心如此描述當時的背景，並表示：金秉柱一家正是在這年秋天被迫遷到禾北里坤乙洞（화북리 곤을동） ，不久，正值盛年、育有三個幼小子女的金秉柱，僅僅是出門放牛，就死於軍警的濫殺——他們朝這位年輕父親的頭顱丟擲石頭，令其死於非命。
坤乙洞是知名的濟州4.3事件的受難地。無數年輕人在1949年1月被討伐部隊召集、殺害，接着是對村民的無差別屠殺，並燒燬大半村莊。儘管金秉柱妻兒逃過此劫，但其妻仍於隔年於鄰近的村莊被殺，他的大女兒與幺兒也因爲飢餓疾病相繼死亡。只剩排行老二的金玉子獨活。
金玉子的孫女韓恩彬在臺上讀着自己寫的信，信中提起祖母喪親的經歷：這個孤女由小阿姨撫養長大，15歲那年離鄉，輾轉於釜山、浦項等地，過着賣菜、工廠工人、女傭的艱難生活。「爲了生存，她把自己的悲傷與希望拋到了腦後。」
金玉子於20多歲時返鄉，結婚成家，生兒育女，有了兒孫。韓恩彬說，祖母在孫子們面前，總是微笑着，她一直以爲自己的祖母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聰明、堅強。直到日漸懂事，才隱約發現祖母微笑背後隱藏的痛苦。而她最大的悲傷，是不記得父親的臉，且父親的面容再無法出現在腦海中。
「即使在夢裡我也想見到你;但就算父親出現在夢裡，我也可能認不出來。」金玉子疑惑：難道這就是遺忘？
韓恩彬曾於家人整理曾祖父的墓，清楚看到頭骨的凹處的石砸缺口。那個洞破壞了面骨，而那是自己的父親以及祖母都「應該」記得的臉，「也就是說，那張沒有臉的臉，是我也應該記住的曾祖父的臉。」
五年前，韓恩彬陪伴祖母到坤乙洞這個已然荒廢的村落時，只見金玉子顧盼四周，不發一語，而後轉身面向一棵松樹：「這個小東西當年跟我一樣高。」這話讓韓恩彬驚覺，祖母的時間在殺戮發生那一刻停就止，這個悲劇讓這個年過八十的婦人，像是個5歲的女孩。
韓恩彬在四三事件76年紀念儀式中上臺述說祖母金玉子的故事。 圖／阿潑攝影
韓國總理韓德洙（前）在濟州島四三事件76週年悼念儀式上敬香。 圖／歐新社
「每一年掛起新的年曆，奶奶都會叫我們找一下農曆年冬至二十。」韓恩彬提到祖母的這個習慣，據說這是「가매기 모른 식게」，意指在連引渡死者靈魂的烏鴉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舉行祭祀的日子。金玉子會在這天祭拜死去的父母。
「雖然我還不知道死亡的意義，但我不禁想到，我的祖母，在當時變成一個孤零零的女孩，不得不在黑暗的陰影中舉行祭祀儀式，比任何人都可憐。」
高鬥心解釋：「가매기 모른 식게」這個詞（濟州方言），呈現出濟州島民長年的苦痛。上個世紀末，直到民主政府執政之前，濟州4.3事件犧牲者家屬必須在「神鬼不知」的情況下，偷偷舉行祭祀儀式，表達哀悼。只因爲自李承晚政府將濟州島與事件當事人標籤爲「紅色」（共產黨），其家人親屬也被連帶入罪，失去公民權利。
在韓國文化中，死者應該被祭祀，但4.3犧牲者卻無法得到這個機會，本該藉着祭祀悼念，平復痛苦、創傷得到療愈的親人後代，更是在驚恐壓抑難解的心情中，渡過半生。
死得不到公平，活也失去尊嚴。
在可以公開紀念的今日，主辦單位透過人工智慧技術實現金玉子的願望。他們依據家屬的證詞，參考數千張肖像，再利用人工智慧技術進行修復後，以照片和虛擬影像方式再現金秉柱的樣貌。
主辦單位表示，儘管當事人無法觸摸，但希望至少透過後人的努力，能讓金玉子奶奶想起父親的面容與溫暖的聲音，以勾起她與父親之間的回憶。
「當然不只金玉子奶奶，我們希望所有因濟州4.3事件而犧牲生命、幫助子孫後代的靈魂，都能得到發自內心的紀念和感同身受。」高鬥心說。
爲了這段節目，主辦單位委託歌手仁順伊製作並演唱〈父親〉（아버지）。在她演唱的同時，舞臺螢幕兩方的螢幕也輪番播放多位4.3事件犧牲者經AI修復後的照片。相當催淚。
高鬥心表示：AI所修復的，不僅是金玉子的「父親」，也是一名4.3事件受害者，是家屬們懷念的人。
——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