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開心了
散文
母親的胸前,從鎖骨以下直至肚臍,有一道顯目的疤痕。色如玫瑰、形如蜈蚣。那是她經歷兩次開心手術之印記。
三十九歲那年,感冒所引起的鏈球菌感染損壞了母親心臟的僧帽瓣。
風溼性心臟病,是這病症的醫學名詞。
一年間幾乎失去母親的天地崩裂,是我們五個子女對這場病的感知。
而生命中非得打贏的一場仗,則是母親對此災厄的定義。
置換受損瓣膜的開心手術後,我在醫院裡照料母親,爲她淨身時手握溼毛巾從鎖骨而下小心翼翼拭過她多難的身軀。望着母親閉眼抿脣忍住呻吟,那開膛裂骨之痛,霎時自手指傳感入心。她所經受的劇痛必是深入髓骨之無邊煎熬,而我卻只不過感知其一二,即感驚怖。
如此驚心動魄之磨難,母親十年內經歷了兩次。第二次手術是將已然損壞而不再堪用的豬心瓣膜換成人工瓣膜。
母親胸前這道怵目驚心的傷疤,是她身上無可抹去的烙痕,標記着她艱難的人生軌跡。
母親少時便憑其早慧文采步入文壇。二十歲那年在任職的空軍機場邂逅了一位英姿颯爽的飛行員,隨後共結連理,並接連生下五個子女。從此,她封印了文學夢,爲家庭和子女燃燒生命之火,也殫精竭慮地輔佐離開軍職後幾度創業受挫的父親,艱辛地謀生養家。
曾經多愁易感的那顆心,因此淬鍊得強韌而堅毅。即使被兩度剖開及修復,都頑強地繼續運行着功能。
「可以永久使用的機械式瓣膜。」醫生樂觀地說。
卻沒人知曉,爲了維持這瓣膜運作,母親每天吞下的許多藥劑正緩慢地破壞她的凝血功能,引起腎臟出血、骨質疏鬆等副作用。如一隻不懷好意的小獸,潛伏在她的血液、骨骼和臟器間,伺機而動,等待出擊並奪取獵物性命的那頃刻。
直至她在捷運站出口摔了那一跤。
看似平常的一跤,卻造成恥骨和薦骨受傷而緊急就醫,隨後接受家人費盡心血求來的醫生進行微創手術。
術後的那七天,潛伏在母體內的噬命小獸覓得機會大展拳腳,全面進擊。
醫生手術中的失誤,術後又忽略了觀察病患狀況,造成母親體內受創的血管不斷滲血,而她爲人工心臟瓣膜所長期服用的抗凝血劑更助長了致命的效果。原本輕微的內出血不斷惡化,卻因這災難隱於體內而無人及時發現警訊。
五臟六腑浸泡在血液中引起劇烈疼痛,腹腫如懷胎足月的母親最後幾天只能不斷依賴嗎啡止痛,而陷入斷斷續續的昏睡狀態。在她偶而清醒的片刻,竟央求巡房的醫生乾脆給她一針,終結那再也難以忍受的痛楚。
劇痛最終讓母親突然停止了呼吸,醫護盡力搶救仍無力迴天,在全家人都沒預料到會失去她的那個清晨。
醫院開立了死亡證明後,檢察官提議剖驗大體以釐清死因。
我們婉拒了。
一生傷心的母親,不能也不願,再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