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山給我一個神秘信封袋
圖爲沈君山(左)、蔣彥士(右)。(本報資料照片)
我與李怡:歷史洪流下的愛情故事 (大塊文化)
(更多精彩內容 請看翻爆)
大約一九九二年的年中吧,沈君山拿了個信封袋給我,有點神秘地說只是給我看,不能發表,要等一年後。原來是他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二年與中共總書記江澤民的三次會談紀錄,是給當時的總統李登輝和國家統一委員會的報告。內容很精彩。這事我當然也跟李怡說了,而且給了他一份副本。
一年後,我問沈君山可以發表了吧!他說還不行。於是如此這般過了幾年,他終於說可以了。沒想到編輯流程進行到一半,他又突然說他在大陸任全國政協委員的妹妹說還是不能發表。我們只好緊急抽稿改版。一些知道這件事的同業朋友笑我太老實,要是他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登了再說。我說沈君山是朋友也是《九十》的作者,無論是朋友還是作者都要守信和爲對方考慮,關係才能長長久久。李怡的看法和我一致。
終於四年後的一九九六年七月他說可以了。爲求慎重,我們爲這五萬字設計不同版面。李怡也特別寫了段前言:〈必須發表的談話記錄〉,事先給沈君山看過。爲了保護他,我們只說「本刊透過管道取得了」這份記錄,還特別提到取得後曾徵詢沈君山教授。「他雖不否認個人談話記錄的真實性,卻不贊同予以發表。只是身爲媒體,從公衆利益及當時兩岸關係急需突破的角度,《九十年代》認爲仍應發表。」這期八月號的雜誌在七月底上市。
就在七月底的一天,突然接到沈君山從香港機場打來的電話。他說正從北京返臺,但因爲葛樂禮臺風滯留香港機場,問我能否請李怡幫忙找人入境香港,因爲他沒港籤。我說沒問題我來聯繫,然後半開玩笑地說他晚兩天回來也好,否則雜誌一出來就得被記者追了。誰知他突然很急地說他北京的妹妹問了,對談絕對不能公開。
我頓時傻眼。雜誌都印好第二天要上市了,這如何可能辦到?而且他都同意也參與的。我們談得不愉快,不過我還是幫他給李怡打了電話。
回來後,沈君山在兩大報刊登聲明,提到「這次《九十年代》刊出本文之前完全沒有取得本人的同意,其中照片亦系剪貼合成」,把我氣壞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沈君山不懂出版,我們只是把江沈兩人背景比較相似的談話照片並放一起,完全沒有什麼「剪貼合成」這回事。我打電話給有親戚關係的《中國時報》總編輯黃肇鬆,也想做出澄清。但他說沈君山他們得罪不起,而且你澄清他可能又來澄清,我們很爲難。我啞巴吃黃連無計可施,卻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不願和沈君山來往,《九十》要稿子李怡自己邀去。
那期雜誌當然引起很大關注。相當長一段時間只要談到兩岸關係,這篇對談就會被引用。但我卻始終有如鯁在喉之感。從一九九二年沈君山給我文件,直到多年後發表,整個過程仁至義盡謹守承諾。我如此在意和維護《九十年代》,沒想到他爲自保(或者保護妹妹),如此陷朋友于不義,我失望透頂。
一九九九年,可能因爲浩然營的活動太過勞累,他從大陸回來沒多久就中風了。事隔三年,那時我們的關係早已解凍。他希望由他口述,我幫他寫回憶錄。我答應了,也和「天下文化」簽了約。但寫作過程明明是按他口述寫的東西,他還是會一改再改,一如他之前幫《九十》寫稿一樣,挫折感如影隨形。
我後來得到的教訓是,要幫人寫回憶錄可以,但絕不能幫自己會寫文章、要求又高的人寫。最後我放棄了,請他還是自己來吧!
之所以提這段,是因爲這本名爲《浮生後記》的回憶錄也將五萬字的江沈會談收進去。書末後記雖然謝謝幾位幫忙整理文稿的人,「尤其是邱小姐,從十年前協助整校開始,始終鼓勵」,但卻重提「刊出江沈對話全文,是我完全不知情的」,「趁此最後機會做一說明,以求心安」。這最後四個字令我在無言之餘,只能說對人性有更透徹的瞭解。不僅如此,沈君山還決定在最後一頁放上當年對《九十》名譽有損的聲明。我極力反對,說他明知事實不是如此,卻不惜以傷害別人來求全自己。可能因爲我態度堅定,他答應會刪掉。
書出來後他送了一本給我,扉頁題字:此書得以開始得以完成,微君之力不可能。翻到最後一頁,他果真刪了聲明,但只刪了《聯合報》的,保留了《中國時報》的。兩報聲明內容完全相同,等於沒刪。
我事後平靜地告訴他,除非我先走,總有一天我會把整件事寫出來。他沒有說話。
二○○五年沈君山再度中風。他顯然很頹喪,因爲前一年他還很高興地告訴我,醫生說五年內沒事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沒想到第六年還是沒逃過。莫非醫生的話讓他在最後一年失了戒心?那段時間李怡正好來臺灣,臨離開前去新竹清華大學探望他。老友相見沈君山特別開心。李怡要走時他似乎依依不捨,希望能一起去桃園機場送機,路上再多說些話。但那意味着我還得開車由北往南再送他回新竹才能回臺北,實在太累便婉拒了。那是李怡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
沈君山大約兩年後三度中風再沒醒來,二○一八年過世。在他三度中風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翁鬆燃正好從暨南大學來清大開會,他打電話給我看是否能約沈君山聚一下。我聯絡好便一起去他清大校長宿舍小坐,然後到一家餐廳晚餐。
當天沈君山心情顯然非常愉悅,但他的看護無論如何不讓他點他最愛吃的蹄膀,因爲每次吃不完打包回去總會連吃好幾天,對他健康不好。兩人堅持不下氣氛有點僵。最後我出面說話:「我們就點蹄膀,但吃不完誰都不許搶,由我帶回家。」沈校長終於吃到他的最愛了。那是二○○七年六月,距他最後一次中風不到一個月。
二○一一年四月,我和老翁相約去看沈君山。他仍在昏迷狀態,當然也不會知道我們去看他了。不過那不重要,因爲我們知道就好。那是對老朋友的一種心意。
回首往事總是不勝唏噓,也都令人懷念。無論這些往事是否都是愉快的記憶。(二之一:摘自《我與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