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輝清質看新月──記林文月先生其人其文(上)

作家林文月被譽爲臺大文學院的一道風景。(本報資料照片)

一九八二年,吳宏一指導日本留學生片谷景子碩士論文,臺靜農(左二)、葉慶炳(右一)、林文月(右二)擔任口試委員。(吳宏一提供)

一九七○年代末,吳宏一與林文月參加臺大中文系晚宴。(吳宏一提供)

林文月一九八三年爲臺靜農(右圖)、一九九一年爲鄭騫(左圖)工筆畫像。(吳宏一提供)

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時寂寞心。──〈元遺山.論詩絕句〉

華語世界著名的散文作家林文月教授,今年五月二十六日在美國加州奧克蘭家中去世,消息傳來,臺灣學界文壇同表哀悼,新聞傳播媒體也紛紛報導她的生平簡歷以及文學上的成就和貢獻。有人以爲我與林先生在臺大中文系同事三數十年,必然「熟識」,因此特地邀我寫一篇紀念文字。

其實,我與林先生雖然認識很久,前後長達數十年,但私下來往並不多。尤其是她一九九三年從臺大退休、舉家移民美國以後,更是很少連絡。林先生爲人嫺美可親,與我同輩的系中同仁,多暱稱她爲「林姊」、「文月姊」,或直呼其名,而我則習慣稱她爲「林先生」或「林老師」。從這稱謂上,已可想見我自以爲與她有上下尊卑的一定距離,誼在師友之間。

我是從一九六一年九月入讀臺大中文系的。那時候,林先生碩士班剛畢業不久,初任講師,不在本系開課,所以無緣認識。不過,卻也聽說我們系裡有一個美女教師,年輕漂亮,家世顯赫,名叫林文月。她雖然只教外系的大一國文,可是慕名而前往一睹芳容的,不乏其人。有關她的種種傳聞,也因此滋生繁多。例如:有人說她是連雅堂的外孫女,出自臺中霧峰林家,有人則說是出自臺北板橋林家。雖然家世好,她卻偏偏嫁給一個窮畫家,又說他們夫妻如何如何,……當時我專心讀書寫作,對此毫無興趣,所以四年大學本科,與林先生始終無一面之雅。

我第一次見到林先生,已是一九六六年的秋冬之際。那時候,我讀碩士班一年級,同時在一傢俬立專科學校兼課,工作很忙。忽然有一天系助教通知我,林先生邀我某月某日某時到某地點一起商量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寫書計劃。屆時前往,我才知道原來是「東方出版社」當時的負責人遊彌堅先生,在出版少年讀物「世界名著系列」與「世界偉人傳記系列」之後,有意依同樣的方式出版「中國古典名著系列」。他和洪炎秋老師(大一教過我「文學概論」)等人商量,請林文月先生擔任主編,負責邀稿,第一批邀約的,包括我在內,總共四個人,都是系中同事。

那天在遊先生家見面討論的過程,記憶已一片模糊,很多地方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見面時,林文月輕聲叫我名字,我則稱她「林先生」;只記得遊先生家是日式建築,非常寬敞整潔;遊先生當過臺北市長,言談從容,真的是老派紳士;林先生則不但容貌姝麗,而且溫和嫺雅,真的很像日本畫中的古典美人。那天林先生主持討論的「中國古典名著系列」,暫定隋唐以前,彼此交談不多,似乎最後林先生選的是《謝靈運詩》,我選的則是《世說新語》。這似乎和遊先生原先少年讀物的構想不相符合,因此後來出版計劃不了了之,沒有了下文。但從此我和林先生卻開始有了聯繫。

那時候,我剛由臺中光啓出版社出版了散文小品《微波集》,社裡有人介紹我認識東海大學中文系的講師陳曉薔。後來才知道她是林先生的大學同班同學。我每次到臺中光啓出版社探望顧保鵠神父時,都順道到東海大學拜訪她,她也每趁大專聯考北上閱卷之便,透過林先生約我見面聊天,前後有好幾次。我們三人都是臺靜農、鄭因百老師的學生,聊天時常有共同的話題。記得有一次我們聊得高興,還一起去溫州街拜訪臺老師,然後陳曉薔又帶我到瑞安街去拜訪他的同事王靜芝先生。

後來在一九六九年,我進了臺大中文博士班,陳曉薔則到美國改唸圖書館學,而林先生更是意外獲得國科會資助,赴日本京都人文科學研究所進修一年。到了博士班三年級,我已修滿學分,正在趕寫畢業論文,同時在系兼任講師。就在那一年,鄭老師難得的在大學部開了一門選修課「陶謝詩」,我高高興興去加選時,鄭老師卻告訴我上學期雖然由他教陶詩,可是下學期因他要到美國講學,謝靈運詩將由林先生代授。他認爲我已修滿學分,又在繫上兼任講師,實在不宜加選此課,否則會給剛在本系開課的「林學長」不少壓力。然而由於我表示看過林先生早期在《文學雜誌》(夏濟安主編)發表的論文,包括她的碩士論文《謝靈運及其詩》(鄭老師指導)和文星版的《澄輝集》,認爲都寫得不錯,頗有見解,因而頗爲堅持,希望有選修的機會。個性隨和的鄭老師,見我如此,最後同意了,但仍然說會先去和林先生打個招呼。

就這樣,我真的上過了林先生的課,即使像某位同事所戲稱的只是半個學生,但畢竟可以名正言順的稱她「林老師」了。只是我不知道,林先生當時的興趣,已由中國古典的六朝文學逐漸轉向中日比較文學和現代散文的寫作。

我自一九七三年獲得博士學位以後,受到屈萬里、龍宇純、葉慶炳、張亨等等師長的提攜和鼓勵,在臺大中文系教書的同時,也在國立編譯館負責中小學教科書的編審工作。十幾年間,不必諱言,我在這兩個單位的發展,堪稱順利,但工作很多很忙,而且處處遭忌,常常被人「口誅筆伐」。

在臺大中文系,一般而言,碩士博士畢業的新聘教師,大多隻能在外系教大一國文,通常要過十年左右才能回系開課,還不一定能指導研究生。林先生就是如此。我卻從第三年起就回系教本科生了,而且還開始指導研究生撰寫論文,並且和林文月先生合教外文系「中國文學史」上下兩年的課程。林先生教大一,主要講六朝以前的詩文;我教大二,主要講唐宋以後的傳奇、話本。當時的風氣,外文系的教師,同事之間,彼此多以「老師」相稱,像時任文學院長的朱立民教授,就稱林文月爲「林老師」。但在中文系則習慣上只稱教過自己課的爲「老師」或「先生」。因此,我在外文系師生面前稱她「林老師」時,人多不以爲怪,但在中文系則有時會被譏爲討好巴結,事實上,除了林先生之外,像龍宇純、葉慶炳、張亨諸位師長,他們也都沒教過我課,但我仍然一概尊稱「老師」。在這方面,林先生是瞭解我、同情我的。她知道我不是爲了討好巴結別人。

外文系當時正提倡比較文學,重視文藝創作和名著譯介,還創辦了《中外文學》。葉慶炳與林文月先生,和外文系的關係一向很好。葉先生不但積極參與比較文學的課程設計和會議活動,而且推薦我擔任《中外文學》的中文主編;林先生則不但爲《中外文學》翻譯日本古典文學名著《源氏物語》,而且常常響應比較文學的活動,參加中日比較文學的國際會議。最值得一提的是,大致也從這時候起,林先生和葉先生一樣,開始重視現代語體文的散文創作。我因早就寫了一些散文小品,又常跟他們在一起,因而被一些校內外的守舊派視爲異類而多所嘲諷。在這方面,林先生處身其中,當然也是瞭解我、同情我的。她知道我不會在乎別人無謂的批評。

在國立編譯館,我起先和張亨、戴璉璋編《國中國文》教科書,選了黃春明的〈魚〉、楊逵的〈壓不扁的玫瑰花〉和吳晟的詩,就有人攻擊我們專門歌詠臺灣本土,說是思想有問題;我們選了余光中的〈鄉愁四韻〉、潘琦君的〈下雨天,真好〉,就有人攻擊我們心懷大陸,說是脫離生活現實。後來我和林良、林海音一起編《國小國語》教科書,林海音寫的課文「媽媽早起忙打掃,爸爸早起看書報」,被批評爲歧視女性;我根據古文改寫的〈神箭手〉,則被批評爲鼓勵射殺動物,破壞環保。我們瞭解,這些批評大多出自同行的相忌,很無奈,但也很難處理。林先生和齊邦媛(臺大外文系教授,當時兼任國立編譯館人文組主任)、林海音(純文學出版社負責人,林文月第一本散文集《京都一年》的催生者和出版者)都有私交,對於這些批評,她都曾先後爲文聲援,直接或間接表示同情,給我們打氣。我想這或許是林先生因人美命好也常被人羨妒譏諷而深有同感吧。

這段期間,我與林先生見面的機會比以前多了一些,因此對她的爲人及其家庭生活也多了一些瞭解。我發覺林先生雖然長得漂亮,到處受歡迎,但不驕傲,做事非常負責認真,說話也非常誠懇實在。例如有一次,我與她參加某位同事的晚宴,聽她說她父親小時候如何刻苦自強,如何獲得板橋林家提供的獎學金到上海去就學創業,才知道她老家原來在彰化北斗,是一般平民,而非出身於傳聞中的臺中霧峰林家;聽她說她幾天前曾陪她舅父到醫院探望臥病在牀的母親,如何爲她母親梳頭髮,才知道她母親確實是連震東的胞姊,所以連戰確實是她的表弟。又例如有一次,我和她以及李歐梵等人,參加時報文學獎的決審會議,晚宴後到她家喝茶聊天,才認識她的丈夫郭豫倫和兒子郭思蔚。她丈夫是商人,也是畫家,兒子則還在念書,彬彬有禮。屋內整潔,充滿書香茶香,是一個生活優裕的中上人家。後來,她女兒讀中學時的家庭教師,是臺大醫科姓劉的高材生,恰巧也是我內人老家高雄楠梓的鄰居,有幾次來我家聊天,談起林先生的女兒以及他對林先生家人的觀感。拼湊起來,更讓我覺得:林先生家的夫妻兒女四人,真的是一個美麗的組合,是一個幸福美滿的現代家庭。早年學生時代所聽到的一些傳聞,真的好無聊,對林先生其實不是讚美,而是褻瀆!也因此,林先生私下請我不要再叫她「林老師」時,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前面說過的,這段期間我的工作很多很忙,並且因此遭忌,常被排擠,口誅而筆伐。真正的代價是:用眼過甚,先患白內障,開刀後又造成視網膜剝離。記得手術後不久,我參加另一次時報文學獎決審會議時,大家恭喜我開刀順利,而一向文靜寡言的林先生,竟然也難得高興的開玩笑說:「吳宏一這一次是去割雙眼皮。」(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