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哈姆雷特之前,先找到自己
◎曹雪盟
無論是否通讀過一次劇本、是否看過一場完整的演出,人們對《哈姆雷特》都是那樣熟悉。“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冗長是膚淺的藻飾”“傾聽每一個人的意見,但只對極少數人發表意見;接受每一個人的批評,但保留你自己的判斷”……金句被不斷傳誦、引用,“生存還是毀滅”的發問更在長久的時空中振聾發聵。
元戲劇
一版經典《哈姆雷特》的幕後傳奇
作爲被排演最多的舞臺劇,《哈姆雷特》無疑是演技的試金石;飾演哈姆雷特,定然會成爲一個演員舞臺生涯中的難忘經歷。但與此同時,這個過於膾炙人口的故事,也讓演員時時面對“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審視與考驗。翻譯家陸谷孫就曾說過:“哈姆雷特難演啊!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絲哈姆雷特的味道。可誰又是哈姆雷特呢?所以人們說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不同的哈姆雷特。有這麼多種哈姆雷特可供演員們來演,所以再怎麼演這位王子,總是勉強可以成功或難免有所不足吧。”
但《哈姆雷特》就是自有魅力,讓演員一次次登上舞臺,讓觀衆一茬茬走進劇場。“全世界有超過20萬名演員飾演過哈姆雷特。”由傑克·索恩編劇、薩姆·門德斯執導的話劇《動機與提示》(TheMotiveandtheCue)結尾出現的這行字幕,最直觀地展現着經典的力量、戲劇的力量。也是這部作品,爲觀衆打開了進入《哈姆雷特》的另一扇大門——走進排練廳,看復仇王子是怎樣煉成的。
《動機與提示》再現了1964年百老匯復排版《哈姆雷特》的傳奇幕後。當時,在大洋兩岸,有兩版陣容強大的《哈姆雷特》先後上演:一邊是憑藉《阿拉伯的勞倫斯》一舉成名的彼得·奧圖爾與導演勞倫斯·奧利弗合作,於1963年在剛剛落成的英國國家劇院上演開幕大戲;另一邊則是理查德·伯頓與約翰·吉爾古德聯手,在1964年爲莎翁誕辰400週年獻禮。兩版演出皆爲佳作,而在作品之外,後者還留下了不少八卦與趣事。
1964年百老匯版《哈姆雷特》中吉爾登斯吞的扮演者威廉·雷德菲爾德曾出版《一名演員的來信》(LettersfromanActor)一書,詳細講述了1964版排演中的內幕。約翰·吉爾古德和理查德·伯頓間的恩怨糾葛也由此爲人所知。相比輝煌的劇場、鏡框式的舞臺,閒人免進的後臺、戲比天大的排練廳、演員們私下的狀態都更讓人想一探究竟。《動機與提示》正是選擇了幕後這一切入點,將排練一部戲背後的“一場大戲”搬上舞臺。
歷史上,這版《哈姆雷特》連演137場,創下了百老匯紀錄,成爲戲劇史上繞不過去的佳作。如今,再現昔日傳奇故事的《動機與提示》也在2022年首演後備受好評——今年獲得奧利弗獎最佳新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3項提名,約翰·吉爾古德一角的飾演者馬克·加蒂斯,從約瑟夫·費因斯、安德魯·斯科特、大衛·田納特等一衆實力派演員中勝出,摘得最佳男主角桂冠。
尋找哈姆雷特
人生與戲劇多重嵌套
約翰·吉爾古德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著名演員,一生中成功塑造了大量莎劇人物。他26歲便第一次扮演哈姆雷特,創下了40歲以下英國演員扮演哈姆雷特的戲劇史紀錄。與他同時代的演員勞倫斯·奧利弗同樣以出演莎劇聞名。1948年,奧利弗因自導自演電影版《哈姆雷特》名聲大振,影片獲得當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兩項大獎。到了1964年版《哈姆雷特》排演時,相比勞倫斯·奧利弗的聲名日隆,約翰·吉爾古德已然式微過氣,之所以接下理查德·伯頓的執導邀請,便是因爲“這是一段時間裡能獲得的最好的工作了”。
伯頓是威爾士礦工和酒吧女招待生下的13個孩子中的一個,靠自己的天賦闖入了表演界。他個性張揚,豪放不羈,當時剛與著名影星伊麗莎白·泰勒結婚,可謂娛樂圈內的焦點,風頭無兩。
二人經歷不同,性格迥異,對錶演各執己見,很快就如何演繹哈姆雷特的問題產生爭執。在《一名演員的來信》中,威廉·雷德菲爾德便一針見血地指出:“兩個人之間存在藝術分歧和審美分歧,也是信仰和技藝的根本區別。”
《哈姆雷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在吉爾古德看來,它是關於一個無法調和自己的良知與身處的世界的人,最終與自我和解的故事。伯頓則說,它是一個開始時不能戰鬥,而最終可以去戰鬥的人的故事。“一個是追求現代的古典派,一個是追求古典的現代派”,日復一日的排練中,理解不同、理念不同的兩人不斷交鋒碰撞,日益劍拔弩張。
當紅影星挑戰古典名著,伯頓壓力重重,想要一鳴驚人卻不得要領,難以建立與角色的連接。他知道自己對角色“缺乏感覺”,希望得到指導,也期待從導演身上獲得“被掌控感”,卻無法認可對方一味基於自我體會的“臺詞範讀”,認爲吉爾古德只不過希望自己複製他當年的表演。吉爾古德年少成名卻光環不再,面對我行我素、肆意張揚又總是原地打轉的伯頓,一方面盡力幫助他進入人物,一方面又囿於昔日成就與經驗,在“有針對性的引導”與“以自己的方式示範”間搖擺拉扯。直至聰慧敏銳的伊麗莎白·泰勒道破兩人人生經歷、性格特點等方面的種種差異,吉爾古德終於放下自我,引導伯頓敞開心扉,找到對角色的獨特理解——“你的痛苦和你的煎熬讓它成爲你的故事,因此他們(觀衆)纔會很高興再一次去發現這個故事,因爲這是你爲他們重新講述的。你要讓他們一直伴隨着你的思緒,你的動作,你的行爲,你的哈姆雷特。”
戲外,觀衆看着伯頓不斷尋找屬於他自己的哈姆雷特;戲內,哈姆雷特在“生存還是毀滅”間猶疑徘徊。從戲中戲到一出正在排練的戲,再到這部關於排練一部戲劇的戲劇,《動機與提示》用層層嵌套、解構重構來展現舞臺的魅力。
戲劇之光
混凝土般的承受力和滿腔赤誠
“動機與提示”(Themotiveandthecue)語出《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中哈姆雷特的獨白:“要是他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樣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將要怎樣呢?”(Whatwouldhedo/Hadhethemotiveandthecueforpassion/ThatIhave?)有趣的是,這段獨白,同樣與一齣戲劇有關。劇中,伶人爲哈姆雷特朗誦了《埃涅阿斯紀》中的一節:特洛伊城陷落後,老王普里阿摩斯被殺,王后赫卡柏爲之哀嚎。伶人的沉浸與忘我深深觸動了哈姆雷特,令他發出“他定讓眼淚淹沒了舞臺,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觀衆的耳朵,使有罪的人發狂,使無罪的人驚駭,使愚昧無知的人驚慌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亂了它們的功能”的慨嘆。“動機與提示”同戲劇表演間的關係,在這段情節中已然鮮明展現。
從一段關於戲劇的臺詞中截取標題,對《動機與提示》這部“元戲劇”而言再合適不過。劇中所謂的“動機”是主幹,是情節發展的邏輯和人物的立足點;“提示”是激情,是點燃內心的觸點。吉爾古德和伯頓爭論的焦點始終是“如何找到屬於你的那個哈姆雷特”。而找到屬於每個演員自己的“動機與提示”,正是讓人物可信、角色熨帖的必由之路。
尾聲,伯頓脫掉外套,走向舞臺中央,兩束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背對舞臺,舉起頭骨,那一刻,理查德·伯頓終於成了哈姆雷特。耀眼的燈光爲他的背影鑲上一層金邊。這是他的高光時刻,也是戲劇的熠熠光芒。
矛盾一觸即發之時,吉爾古德問伯頓爲什麼要演戲?他問的不僅是爲何要離開相對擅長的大銀幕而轉向充滿挑戰的舞臺劇,還有他認爲戲劇的意義與魅力何在。
在劇中人所處的戲劇藝術生態中,如戲中的老演員所說,戲劇演員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競爭無比殘酷,就業毫無保障,僱主都是不計後果的賭徒;演員們也知道如果戲不成功,末日審判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但他們會挺過來,因爲他們有混凝土般的承受力,更因爲他們對戲劇滿懷熱愛,滿腔赤誠。
“戲劇在思考的是純粹的思想。它是一種集體想象……我認爲世界上沒有其他任何藝術形式能讓人們的思想如此美麗地交匯。一千個人坐在一起,與眼前發生的一切產生共感。”正如吉爾古德所言,劇場的魅力,就在於現場性。開場鈴響、燈光漸暗、大幕拉開,彷彿一場盛大的儀式由此開啓。被同一時空包裹,融入“觀看”這一共同的活動及情感之中。“看”與“被看”的互動凝聚起集體的情感體驗,人們獲得“在場感”、體會“羣聚感”、享受“儀式感”,一道歡笑、流淚、思索、慨嘆。一部部戲劇猶如一道道橋樑,勾連起想象與現實,連接起芸芸衆生。
這段排練之路,是一封獻給戲劇的情書,亦是一次心靈的旅程。當吉爾古德袒露內心,他不僅找到了指導伯頓的方式,也拾起了直面前方的勇氣;當伯頓向內探求,他不僅進入了角色,也完成了自我和解。
當代豈無前代事,座中常有劇中人。以戲劇觀照己心,演員與觀衆皆如是。伯頓與吉爾古德在舞臺相擁,演員與角色找到彼此。而劇外的你我,又獲得了哪些“動機與提示”?不僅關於戲劇,更關於熱愛、關於勇氣、關於人生。
供圖/新現場
攝影/MarkDou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