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是一種對人性與事實的論證:作家朱宥勳╳盛浩偉

朱宥勳與盛浩偉是老朋友了,他們同樣來自臺灣文學研究所、創辦及參與文學評論月刊《秘密讀者》,近年則在不同崗位上參與「傳記」工作。朱宥勳寫《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以評傳描繪九位戒嚴時期臺灣小說家的故事;盛浩偉則參與過《終戰那一天》,透過創意非虛構的筆法書寫臺灣戰爭世代,並曾於衛城出版社擔任主編,經手編輯多本國外哲學家、思想家的傳記作品。對於傳記,兩位作家各有不同觀察,也有讀者不知道的幕後製作秘辛。

朱宥勳與盛浩偉近年在不同崗位上參與傳記工作,各有不同觀察。

事實的細節,人性的立體

朱宥勳(以下簡稱朱):我小時候其實很不喜歡傳記,因爲印象中都是偉人成功傳,最紅的如嚴長壽等商管人士的傳記,不太是我的興趣。後來投入寫作,多少也覺得,我會傾向看一位作家的小說而非傳記,因爲小說纔是他「創造出來的東西」。

開始覺得傳記有意思,是在做文學研究的時候,會去看作家相關的傳記跟人物資料,才覺得⋯⋯啊!有些事情的細節是虛構文學創造不出來的東西,也沒有辦法特別去想像。比如殖民地的待遇是不公平的,但什麼叫做不公平?傳記可以很直白地告訴你。在這種需求下,可以把傳記作爲理解某種特殊生活細節或社會氛圍的途徑。

朱宥勳|1988年生。畢業於清大人文社會學系、臺灣文學研究所,專長爲現代小說、文學批評。曾獲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臺積電青年文學獎等。目前擔任奇異果版高中國文課本執行主編。

盛浩偉(以下簡稱盛):我跟宥勳的感覺差不多,在我們大學那個年代,整體社會對於「平凡的個人」沒什麼興趣,好像自傳都在看成功人士怎麼誇耀自己⋯⋯就是擡轎的感覺啦!

後來我在出版社工作,對傳記有滿深的改觀。我當時經手過維根斯坦、西蒙波娃、蘇珊桑塔格的傳記,這些傳記作者會去考證他們的日記跟資料,把你完全沒辦法想像的私生活給挖出來,然而真正厲害的地方就在於,私生活、有爭議性的事實挖出來之後,作者要如何去處理它、理解它、詮釋它,而且還是放在大家公認很了不起的人物生平當中?美國成熟優質的傳記作品,有辦法寫出這種很靈活的面向,我才發現,原來別人的人生能引起共鳴——「共鳴」是我覺得傳記很重要的一個魅力所在。

盛浩偉|1988年生,臺大日文系、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畢業。以散文、小說、藝文評論書寫爲主,曾獲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曾任衛城出版主編。

「好看」的傳記技藝

朱:讀傳記時我很在乎一個東西——對敘事結構的要求——不管寫人還寫事,我會希望有一個明確的「重心」,好像作者從頭到尾都在論證一種人性,或在論證一件事情如何演變成這樣。

比如之前寫《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它是簡短的一系列臺灣作家評傳,每位作家都有海量的資料,在看資料的過程中,我有點像一個篩網,希望慢慢拼湊出他文學生命的重心是什麼。例如鍾肇政的著作,疊起來比他本人還要高,但後來我只抓住一點:他是一個喜歡做組織跟交朋友的人。如果沒有這樣的重心,文章很容易零散,就算給出來的細節很豐富,讀者也很容易有「你爲什麼要講這個」的疑問。

盛:我覺得最重要是兩件事:切入視角、你對細節的考證,還有要如何把它融進敘事當中。

爲什麼同個人要有那麼多作者去寫他不同版本的傳記?最大的差別就在於切入視角——作者在瞭解這個人之後,想要給他下一個什麼樣的定論,或貼上什麼樣的標籤。貼一個粗淺的標籤很容易,但好的傳記是把一切都研究透徹、正反面全都看完之後,給出一個非常準確的標籤,讓讀者更深刻理解這位人物,這是作者的責任。

至於「考證」,我最近剛好在寫草間彌生的文章,讀了她的自傳《無限的網》,她提到自己曾透過作家林芙美子在日本辦了畫展,川端康成還買了她的畫作。但一查發現當時林芙美子應該已經過世了,真正的事實細節也已無可考,所以後來這件事就變成我不能寫⋯⋯但如果今天是寫傳記,作者就必須把事情完整地考證出來,所有內容都必須經得起檢驗。

當發現事實有出入或疑點時,我認爲好的傳記應該描述出來,而非直接寫出考證結果——例如先提出人物自述或找到的一手資料,再描寫如何考證,這樣可以呈現人物微妙的情感或考量。

朱:的確,一手史料能透露出比文字更多的訊息,例如從信件字跡,可能透露出筆者的情緒狀態與自述有所不同。透過一手資料,我們不僅能獲得事實,還能感受到人物當下的情感和動機,這是傳記文學的魅力。

發掘的樂趣與責任

朱:寫歷史或非虛構作品時,光是抓到「事實有出入」就很有樂趣了。我寫過作家聶華苓,她已經有一本非常厲害的自傳《三輩子》,但她也是一位厲害的小說家,所以對於某些不想談的事情很擅長閃避。比如說,她自述和先生保羅.安格爾是在臺北才一見鍾情,但如果比對同時代作家陳若曦的紀錄,會發現安格爾其實早就在美國打聽聶華苓了,他到臺灣本來就是帶着「調查這裡有哪些作家」的工作任務。而且,後來我們知道安格爾的計劃背後其實有美國CIA在資助,那麼聶華苓是不是隱藏了某些不能和讀者透露的事情?

在閱讀與考證的過程裡,會讓你對「人類」有更深層次的體會;或有時候可能花了一整天爬資料,也許就只在這麼一個瞬間抓到不對勁的細節,會心想「我今天就是爲了發現這個」!

盛:除了當事人的自述、書信還有日記之外,傳記另一個做法,是訪問其他人對這個人物的看法。所以我覺得傳記倫理的面向比較接近新聞報導寫作,有多少資料說多少話,也沒有真的那麼困難。

朱:寫作時「有沒有帶着惡意」是很容易被察覺的,八卦小報就是某種帶着惡意的寫法,但我們的詮釋框架可能需要更多同情或理解的角度。

我常常寫前輩作家,這些東西往往會被作家的後人家屬看到。如果我真的很努力把一個人的樣子好好描繪出來,家屬通常會很樂意再提供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有個經驗是,大家都只知道某位作家有一段窮愁潦倒的時期,常常熬夜寫稿,但家人透露他熬夜其實有另外一個原因:很喜歡跟鄰居打麻將。這點超級真實的啊!人物瞬間更立體了。

提醒我們更開闊地去認識

朱:剛剛盛浩偉提到「臺灣比較沒有成熟的傳記文學」,我覺得臺灣跟美國比較不一樣的地方是,那種閱讀或寫作的需求可能被其他文類取代了。比如我們的抒情散文其實吃走了傳記的部分功能,包含前幾年不是流行職人書寫嗎?那其實都有一點點傳記的味道,只是它很強化在職業面向上的觀察。

像是徐華的《保持真誠》,這本書去年在臺灣賣得滿好的,代表大家不是不能欣賞傳記文學,只是需要一個動力把書打開而已。另外,我覺得也許東亞或華人文化的集體主義、認爲「個人」沒那麼重要的個性,對我們不重視傳記有很大的影響。

傳記希望呈現一個人的多面向跟複雜性。如果我們不要只是關注了不起的人,連對一般人都願意坐下來好好閱讀他的故事,某種程度上,我們也會培養出更多耐心,願意對身邊的人進行一種有表裡的認識。在日常生活中,也比較不容易輕易下結論說「反正那人就是這樣」。

盛:2010年以後社羣網站興起,我們漸漸關注到原來大家都可以發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怎麼樣才能把這種風氣吹迴文字世界,讓我們發現「閱讀別人的人生」也是有趣的?這是未來值得努力的方向。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也許我們就不需要再被那些很功利的成功人士傳記給主導。

傳記文學還有一個值得學習的地方,像維根斯坦、西蒙波娃這些知識分子,他們留下了非常多書信、手稿跟日記,作者纔可以幫他們寫成傳記,我想這大概也是他們之所以「了不起」的關鍵。畢竟人的生活很混亂,但我們有沒有定期在整理自我,把自己做過的事情累積成一些具體的物證或事證?時時刻刻地檢視自我,或許能讓我們活得更豐富。

好想寫(看)的傳記

朱:如果可以爲一個人物寫傳記,我心中有個名單,是在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擔任行政窗口的「慈憶姐」(王慈憶)。我覺得,如果要說2000年以後最瞭解臺灣文學史內幕的人,一定是她!數十年來,她都在那個崗位上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許多重要的補助作品都是她催生的,她可能看過這些寫作者很不堪的一面,稿交不出來、案子弄不完、被退錢啊⋯⋯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很好奇從她視野看到的文學圈會長什麼樣子。

盛:我有兩個答案。因爲我在出版界,會想知道很多編輯、總編輯的故事。雖然現在有些編輯會跳出來發聲或經營自己,可是相對來說,編輯還是一個低調的職業,大家通常不會知道某一本書出自哪個編輯之手。編輯應該有非常多有趣的故事,這樣的傳記是我會想看到的。

另一個是臺灣的政治人物。通常政論節目在評價政治人物,它的正反面是非常對立的,要麼站在政治人物的支持立場,要麼把他描述成一個完全的惡人。像柯文哲這樣一個政治人物是怎麼養成的?他的心路歷程和轉變是如何?他對所做的決策是否有過反思?如果能用高規格的傳記水準去描繪政治人物,一定有非常多我們不知道的面向,比如說斡旋或各方角力的這種故事,或是他們如何安排一天的生活,光想都很有趣啊!

印象深刻的傳記推薦

朱宥勳╳《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

王鼎鈞着,印刻出版。

這四部曲有如四個專題,篇章安排都有巧思,結構像在寫小說或編排戲劇。這不是想像中的那種最樸素的自傳——王鼎鈞是一位深沉內斂、擅長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外省作家,讀他的故事時會特別注意他的社會手段和圓滑之處是什麼。老實說我不是很相信他講的每件事,但還是可以看到一種邏輯貫穿其中,那是他的行事風格、人生觀、價值觀跟思考模式,滿好玩的。

盛浩偉╳《天才的責任:維根斯坦傳》

雷伊.孟克着,衛城出版。

這本書讓我對傳記改觀,其一是歐美因爲受到基督教影響,懺悔錄文化讓歷史人物私底下比較會把負面的東西寫出來,對不好的事情做告解或懺悔,這讓傳記讀來少了點美化,更爲真實。再來是,維根斯坦的人生其實超無聊!一個書呆子的人生也可以寫這麼大一本⋯⋯略過書裡太深奧的哲學問題,讀他的生平或書信就可以認識一整個時代跟一個人。

◎攝影:安比

◎責任編輯: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