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磚縫隙

「千萬別集中精神盯着磁磚縫隙！」耳邊細小的聲音警示我，那裡很深、很駭人，還會把靈魂的養分吸進去。有記憶以來，洗澡時必須穿着拖鞋，兩腳分別懸在空中洗淨，一旦重心不穩，誤讓任何一吋皮膚與瓷磚接觸，就必須重新擠一大坨沐浴乳徹底搓洗。

磁磚縫隙內部的唯一通道是條又皺又爛的細管子，迂迴狹窄，管壁佈滿裂縫，偶爾還會長些蕨類，而裂縫中又是一條條佈滿裂縫的管子……或許磁磚縫隙裡本無止境。光被綁架，時間被凍結，生命被抽離，爬滿密集的黑蟲子，冒着黏稠的氣泡，是化糞池般陰溼的險惡之境。

我排擠磁磚，卻又同時與它互利共生。我爲學不會游泳找了藉口，其中一個理由是磁磚。游泳池是各類磁磚的展覽館，池底、池邊、更衣淋浴間……各種尺寸花色材質皆備。走在池岸，我勉爲其難蜷縮着腳趾頭，數着每一塊瓷磚蝸行，深怕不留神就陷入磁磚縫隙；潛入池內，無論是踩着或凝視着水底下的磁磚都心生彆扭。於是我任性的逃避泳池，過量的磁磚縫隙，無意識的把真實的自我縮得很微不足道，磁磚縫隙強行勒索常態的理性思考模式，囚在縫隙無法自拔。

有陣子下定決心要逃出磁磚縫隙。

盯着磁磚縫隙並說服自己，那只是塊磁磚啊！把自己徹徹底底地暴露在磁磚面前。但無所適從的制約感再度襲上心頭，震耳欲聾的尖叫聲鎖在喉頭，皮膚被畫分成一塊塊磁磚，腦中重複播映着通往磁磚縫隙深處斷斷續續的資料畫面，銳利難捱，如同磁磚的邊角。在狹小的公共廁所隔間裡，熱氣氤氳的浴室裡，誤闖任何有磁磚的地方，都是一次次的煉獄逃亡。

後來還是輸了，對手是太過敏感瘋狂的感官。雖然未曾帶給生活上任何的不便，但的確不是舒適的感覺。我還是一直逃避着，避免在磁磚前過度專注，不時練習應變緊急狀況，深怕被拖進磁磚縫隙裡，喊破喉嚨也無人應答。

很多無可言喻，卻總是過得去的事，一直被生命逃避着，譬如磁磚縫隙。壓抑和掙扎的感覺總是慌忙竄逃，從來沒弄明白，理由也從來沒被在乎，當然，也不意味着什麼。站在遠處，知道它在那裡，不曾被記憶更新或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