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恐怖到娛樂,鬼也有時代特色
七月半,鬼門開。
即便在宗教信仰相對淡薄的地方,也有很多人知道這一天人們要燒紙錢,子夜前最好回家,不要隨便談論“鬼”。
但最近,一部短片提供了另一種不同的中元節想象。短片由三組片段構成:旅館中游蕩的女鬼把渣男嚇得半死;山鬼揮舞着露營客留下的瓶瓶罐罐,恐嚇他們不要在山上亂扔垃圾;隧道姐妹合力,將喝醉酒還企圖開車的男子,嚇得棄車而逃。
這支短片實際上是臺灣超市連鎖品牌全聯的廣告,它惡搞金馬獎和金曲獎,創造了一個“金鬼獎”,讓鬼分別斬獲最佳渣男殺手獎,最佳環保獎和最佳團體獎。但在臺式冷幽默和公益信息的背後,我們也能按圖索驥,看到“鬼文化”在泛東亞文化圈中的影響力,以及整體臺灣社會的民衆情緒。
在泛東亞文化圈的民間信仰中,農曆七月十五日是地府門戶打開,亡魂幽鬼蜂擁而出重返陽間的日子。通常人們對於鬼的想象,無外乎兩種路徑。其一,自己已逝的親人、先祖,回到自己身邊,注視着護佑着自己的生活。它延續了儒家數千年來的孝文化,也呼應了世界各國中都存在的先祖崇拜潛意識。或者,鬼蘊含着超自然的力量,成爲人們口中的厲鬼、倀鬼,與依舊存活的人們形成對抗,拉扯並破壞現實世界。
這兩種想象幾乎塑造了中文文化圈的中元節習俗。宗族結構與地緣聯繫在一些地區的強勢存在,促成了規模龐大的中元祭祀與法會。香港的潮人盂蘭勝會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北基隆,南虎尾”兩大中元法會,在臺灣每年都會吸引大量香客與觀光客。而對於惡鬼害人的恐懼,則也會生出諸多七月半禁忌——子夜前必須回家,到忌穿紅黑,再到禁說“鬼”字等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中元節由此成爲矛盾的存在,令人心生敬畏的同時,也帶來恐懼。而全聯短片彌合這兩種想象的方式,是將鬼描畫爲現實世界中的一份子:
從今年一至往前追溯到2013年,每年全聯都會推出一支中元短片。2013年,知名恐怖形象貞子緩緩從電視機爬出,八秒後鏡頭一轉,一個大家族在樓道前整齊排列,面前的桌上擺滿了爲中元節而採購各色食品。一位穿襯衫,戴領帶的男子手捧臉盆,對着貞子喊道歡迎,請她洗臉。短片將貞子看成是無家可歸的兄弟姐妹,需要用愛心款待。在短片最終喊出全聯的品牌標語前,是貞子抱着各類方便食品,在陽光下旋轉,長髮隨風飛舞的畫面。
在這些短片中,貞子成了現存社會體系中的邊緣人物;女鬼、山鬼、隧道姐妹,也嚴格恪守現實世界的公序良俗。他們存在的形態與人類不同,也不會對人類造成傷害,反而與人類和平共存,互相扶持。
利用厲鬼、倀鬼的形象,卻消解其中的惡意與恐怖,最終將他們納入人類社會中,既惡搞又溫情的冷幽默,是臺灣全聯這十幾年中元節短片的特色,也是臺灣社會大衆文化的公約數。2023年熱門華語電影《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也保有和全聯短片類似的敘事模式。活人警察被迫與鬼魂配成冥婚,最終相互合作,查清鬼魂死亡真相,也搗毀黑社會窩點。電影與短片帶給觀衆的是如出一轍的完滿感。
無論是2013年的貞子,還是2024年的女鬼、山鬼、隧道姐妹,其最終的落腳點都是照顧無家可歸者、不做渣男、不亂扔垃圾、不醉酒駕駛這類最無傷大雅、不會引發爭議的話題。相較於談論更緊迫的社會和道德議題,短片討論的話題並沒有走出小學生品德課堂多遠。隔靴搔癢式的討論,也只能包裹在鬼這樣刺激性、娛樂性的元素之下,成爲一種商業化、娛樂化、功利性的表達。
但改變依然存在。將2013年的短片與2024年比較,不難發現前者更爲溫情,結尾中人與貞子和諧共處;後者戾氣更重,鬼成了報復的媒介。無論是被嚇暈在牀上的渣男,還是被嚇跑出車庫的酒駕司機,說到底作惡者被鬼嚇了一跳,也爲觀衆提供了道德快感。這種敘事模式正是當代爽文的變體。人們從大衆娛樂作品甚至是輿論事件中,尋找直接、迅速的勝利,獲得短暫的刺激與慰藉。
但這種快感也只是虛幻的,作惡者也只是被嚇一跳,除此之外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正如惡搞、溫情、冷幽默是臺灣社會的底色一樣,無傷大雅的攻擊性、略帶犬儒的嘲諷,也同樣是近年來臺灣集體情緒的組成部分。2013年以後,臺灣勞動者薪資長期停滯,大企業攫取了經濟增長中的大部分利潤。普通人和中下中產階級陷入經濟以及由此帶來的精神困境,塑造了一定程度的無助感。
另一方面,社會變化、文化環境的變化也很大程度左右着我國臺灣地區民衆們的情緒。前景不明,情緒隨即衰落,最終呈現出一種既憤怒、又無力的諷刺。
全聯十二年來的中元節短片也成了變遷的縮影。起初,它彌合兩種對鬼的不同理解的嘗試,似乎代表了某種指向未來的期許。但它逐漸意識到,自己無法介入到更深刻、更緊張的議題,最終只能淪爲偉光正的陳詞濫調。
於是,2024年的中元節短片成爲被壓縮到極點的一分鐘爽文短劇。它給觀衆一點點諷刺和報復的快感,一種當代人急需的社交感和情緒價值。但在淡淡地、不痛不癢地笑了一下之後,觀衆最終面對的還是那則無聊而軟弱的終極訊息——中元節要到了,不來全聯的超市買點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