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奇案到史詩 《爸爸》還有一段路
◎張海律
“不是奇案,而是史詩”
2023年5月19日,在看完內地超高口碑的劇集《漫長的季節》後,香港導演翁子光興奮地在微博上寫道:羨慕有人拍了這麼出色的劇,看着看着恨不得是自己拍的,不是奇案,而是史詩。
不知道他是否會用《漫長的季節》去對比自己當時也剛上映不久的《風再起時》。那算得上一部以斷代史方式寫給香港的情詩。然而電影不是劇集,縱使公映版本長達144分鐘,影片仍在努力營造的舒緩節奏和江湖人物相愛相殺的密集情節中失去了平衡,最終淪爲一部冗長乏味的“香港往事”。
最近在香港熱映、並在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中,剛爲翁子光和劉青雲分別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男演員的《爸爸》,也是依着翁子光“不是奇案,而是史詩”的願望,用心雕琢而成的。然而,就我個人的觀感而言,影片雖然比《風再起時》好一些,但依然是將灑落一地的時代碎片,用導演自己的方式,按照不疾不徐的節奏拼貼完成。回望導演的創作歷程,早至2015年,翁子光執導那部讓他聲名鵲起的《踏血尋梅》時或許就有了將社會新聞版的奇案,塑造爲有着命運感的史詩的初心。
失親後的情緒,如何隱藏
《爸爸》的故事原型是2010年“荃灣享和街弒母殺妹案”,這本就是一樁奇案。簡家15歲的長子家良,於寓所內突然將其母親藍連金及妹妹簡仲榆用菜刀砍殺致死,隨後逃到街上游蕩並報警自首。經過一年半的精神科診斷和法庭審訊後,醫生證實簡家良犯案時處於思覺失調症的狀態,因此案件類型被定爲誤殺,兇犯被判處無限期醫院令。案發於凌晨兩點多,當時這個家庭的父親簡福駒還留在自己經營的24小時餐廳“飯飯好”打理生意。
從翁子光編劇、導演的《爸爸》可以大概猜出,這部從一開始就讓觀衆有了已知故事背景和全知視角的電影,一定得到了簡福駒的同意甚至協助,並答應了以他作爲主角,只是將整個簡姓家庭改爲姓阮的一家。母親藍連金更名胡金燕,茶餐廳換名爲快樂谷,並多加入了一隻被收養並暱稱爲“三花”的流浪貓。
電影從案發後的那個早晨開始,在街坊同情卻又不敢直視自己的目光中,失去妻子、女兒的阮永年(劉青雲飾)照常開門營業,照常到菜場買菜,照常蒸出一條再沒家人可以分享、只能分給貓兒三花的魚。他來到已被收監的兒子阮厚明曾經打遊戲的電腦桌前,試圖寫下點什麼。堅強又木訥,是劉青雲所理解和表現出來的阮永年的狀態。在只看最基本劇情簡介還沒讀到罪案背景部分時,這種男人失親後努力隱藏情緒的日常,不免讓我想到意大利名導南尼·莫萊蒂那部金棕櫚電影《兒子的房間》。
個體與時代,未能真關聯
然而接下來,翁子光就以角色名字作爲一個個小標題,迅速離開對角色狀態的生活流呈現,轉爲章回體敘事,以圖達成塑造史詩而非奇案的作者電影心願。因此,影片也就不必再勉強劉青雲,要以從壓抑到爆發的一個個情緒點去獨撐全戲——雖然影迷都會相信,對這位厲害的現象級演員來說,這並不至於很難。
通過剪輯節奏和表演技巧,劉青雲也確實出色地展現了幾個“時候到了”的情緒爆發點。一次是他打電話給皮條客,叫來一個上門服務的女子,並把三花鎖進臥室以免被看到,卻被剛進門的年輕女孩迅速坑錢走人。阮永年氣急敗壞地在家裡打砸發泄,既是恨自己對亡妻的不忠,也是怨自己的無能與無助。又一次,是酒肉朋友們爲了安撫孤苦伶仃的他,讓他到內地的KTV縱情享受。這時的阮永年對KTV的聲色氛圍興趣寡然,在朋友們的軟磨硬泡下,才點了一首泰迪·羅賓的《這是愛》,唱了幾句就哽咽住了,但又強忍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讓在場的人看到他的悲傷。因爲《這是愛》是隻屬於他和愛妻的定情之歌,電影鏡頭也就跟着閃回到他們最初在香港的早場KTV對唱這首歌的情景。
以不斷閃回過去而建立起來的非線性敘事,乍看起來有點《殺人回憶》的意思,但仔細想想,卻讓人品不出任何規律和章法。雖然在閃回中,也有着1993年(與來自廣東惠州的胡金燕成婚)、1997年(香港迴歸當年次女出生)等時間點,也提及2008年的香港金融海嘯,但從阮家的生活日常中並不能看出個體與這些時代重要節點的關聯,也就不大可能能像翁子光所羨慕的《漫長的季節》那樣,帶給觀衆一種個體家庭與大時代密不可分的宿命感。
既是親人,也是仇人
不過,翁子光並沒像很多導演那樣,會因爲觀衆已經有了全知的上帝視角,就放棄呈現關鍵的已知劇情。案發當晚,在餐廳幫父親的長子阮厚明有着怎樣的經歷、回家後做了什麼、犯案後又如何顫顫巍巍地去報警自首,全都較爲充分地展現了出來。
但是,或許因爲片名《爸爸》決定了影片主角就是阮永年,即便是將弒親的重頭戲安排在以“厚明”爲小標題的最後一部分,這一章節也沒能去挖掘厚明精神病發的原因、成長的心路歷程和最終弒殺的行爲動機。這又讓《爸爸》相較於《踏血尋梅》,不免有些失焦。
因犯案時未滿16歲,長子阮厚明被判進入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其間對其是否康復、能否回到阮永年身邊,有過醫生、檢方和社工的開會討論。刑期複覈委員會的主席表示,這個孩子和他父親如今的關係,既是親人又是仇人,這讓他們很難做出是否縮短刑期的決定。
跟着現實,電影最終也讓兒子回到了父親身邊,回到了依然還在荃灣的那套“凶宅”公寓,那間有着自己母親和妹妹照片的客廳。走出荃灣荃新天地的英皇戲院,我才意識到案發的那棟享和街安豐大廈,就在這家大型商場的西門對面。電影就這麼緊挨着這件逆倫慘案,一遍遍播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