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先於本質─讀楊子澗詩集《小可仔歇困一下》

散文

偶然間在臉書(Facebook)讀到洪詩棠的貼文(2023.08.15),提到楊子澗一首寫於1980年,發表於《風燈》詩刊第20期(1981年)的詩:〈我毫無怨尤〉,詩的第一段開門見山,似爲一種宣示:

我毫無怨尤

對於詩,不想翻譯

不想解釋,微言之外

我不想再有其他理由

我認爲,此4行足以視爲子澗兄的詩觀。意即:詩,已然、即是—詩本身(itself/own)。許多時候,詩無法翻譯也不需要翻譯,更多時候,詩不用解釋也沒有必要解釋;詩本身(的)存在,就是意義。

就像〈我毫無怨尤〉的最後一段所說:

你們應該瞭解,我詩的兄弟

我是最激切的殉道者

不想解釋,對於詩

我毫無怨尤

從〈我毫無怨尤〉的第一段與最後一段看來,「不想解釋」與「我毫無怨尤」各出現2次,這首尾的呼應/呼喊無疑是一種強調;「不想解釋」,是純然的率性,也是無所顧慮的瀟灑,更是一種不在乎的「氣口」,充分表現出楊子澗人或詩的:任真與直純。

因此我讀楊子澗的詩,時常感到「存在先於本質」,也就是「存有」「已經」在「那裡」了;其中必然產生了相應或衍生的觀感。即使無感,不也是觀感的一種?

既然存在先於本質,那麼,便也時而附帶/伴隨了「他人即地獄」(L’enfer c’est les autres)的閱讀聯想。於是乎《小可仔歇困一下》的整體詩風,我看重的是子澗兄詩裡的主觀意會與動發聲情。

先談主觀意會,這是《小可仔歇困一下》裡最常表現介入生活的一種狀態,或曰表態。例如〈一面深潭〉、〈落大雨彼一暝〉、〈露水〉、〈人生淡薄〉、〈若像今生到來世〉、〈倒落來〉、〈路燈下〉等,多有人生領會,意念存真有以,觀悟省察亦有之;這類作品,時常照看也實踐了約翰‧柏傑(John Berger)說的「可見性本身是流動的」,也凸顯了「存在」「本身」,如何以主觀感受證之於多數的/外在的「他者」。在我讀來,楊子澗擅長以主觀感受介入生活,從中產出個人的意會。

而無論是「他者」抑或「他人即地獄」,甚至「存在就是被感知」,重心乃在/仍在「自身」。自身的存有,自身的感受,自身的抒發,然後落實到詩的技術面:動發聲情。

動發聲情也就是楊子澗詩的表現方式/表意模式。子澗兄曾表示,由「借物起興」到「場景寫作」,是他寫作的主要方法,華文詩如此,臺文詩亦然。是以,詩從起興與起心,而有動發與動念;也因此,《小可仔歇困一下》裡許多詩作起興動發而至詩中場景,起心動念而能聲情穿透。

於是,有着濃厚抒情風格的這一冊《小可仔歇困一下》,自然會讓人着重於品讀詩裡主觀意會與動發聲情的種種表現,優先於臺華/華臺的混語特色,以及若干臺語文的用字/選字情形。

可以這麼說,楊子澗是華文基底多於臺語生氣的詩人,現實生活裡的口說言談,可以遣用流暢的臺語詞彙,而當落實於詩的書寫文脈時,則以混用而爲華/臺相美互文的支援/資源。准此,吾人當可寬鬆看待:教育部臺語推薦用字(例如700字)如何配當於楊子澗存在先於本質的抒情詩作/詩風之中。

我認爲楊子澗作詩憑藉的是一股古典的情懷,以及一種古典的表述方式。或許正是如此,子澗兄纔會自述道「我知道,我的寫作方式不在現代詩的主流上!」然而,主流二字,在臺灣詩壇吾人應知曉向來就/也充滿了弔詭與爭議;詩風詩派,詩社詩潮,詩家詩論,詩刊詩觀,詩學詩史,其實無不多管齊鳴,無不各自精采,也無不同時並存。在這樣的時代,每個寫作者都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主流。

在臺灣,詩人可以擁護自己的美學意趣,也可以擁抱自己的詩學主張。這是臺灣文學現代詩國的花園最美麗動人之處,也是我讀子澗兄這本詩集最感到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