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困在抖音裡的岳父,等待着一場“大火”

大國小民》第12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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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岳父把車開到高鐵站口,幫我和妻子行李裝上車後,開始往縣城進出發。車裡瀰漫着沉默,妻子和岳父平時就沒有多少話講,她低着頭玩起了手機。後來,還是岳父先開了口:“你那個不用的手機,怎麼每回下載東西都讓輸入ID密碼?我登錄不進去,密碼還是原來的嗎?”

岳父嗓音低沉,帶着刻意的小心,好像一直都很怕我的妻子。他生活在這個小縣城,年輕時就喜歡唱歌、畫畫,是一個被時代耽誤的“文藝青年”。兩年前,他偶然從網上發現了一款錄歌軟件,在上面不僅可以錄歌曲,還可以朗讀詩歌,這讓他的業餘生活突然豐富了起來。有一年國慶節回家,他幾次抱怨自己的手機被存放的歌曲填滿了,非要用兩個手機才能招架過來,妻子想了想,便把自己淘汰掉的一個“蘋果6”留給了他。

我在朋友圈裡看到過岳父轉發他自己朗讀的詩歌、唱的歌曲,點贊量不算多,後來就很少見他更新了。不過,前些天聽岳母說,他這幾個月歇業在家,又瘋狂地迷戀上了抖音的直播,說是發現了發家致富的新門路,估計這手機又派上了用場。

“不是那個密碼了,改過了。”妻子頭也不擡地說。

“那你把新密碼給我一下吧?”又是一句唯唯諾諾的問話。

妻子似乎是迴應了一句“嗯”,然後父女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的氛圍裡。我先跳了出來,問岳父他的抖音直播做得怎麼樣了。

岳父的話匣子立刻便打開了,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起了自己開抖音直播這一個多月的心得。他的嗓音確實基礎比較好,儘管背對着我們駕駛,聲音卻像環繞立體聲一樣響亮。

他說,原先只是想在上面唱唱歌,通過別人刷的禮物掙點錢,沒想到這裡面的水太深了。抖音上面有專門針對新用戶的教程,在教程的指導下,他開始研究來訪的觀衆流量和時間的關係;一向內向的他也會在網上頻繁與人互動,經常去那些“名播主”的房間裡坐坐,期待着人家能幫忙推薦他;爲了吸引別人來看,他還不間斷地在網上學習新歌,不然總唱幾首,觀衆都聽膩了……

“想要出名,要麼就是有真本事,唱得好、會溝通;要麼就得學會‘不要臉’,大男人穿個女人的衣裳,講段子。”講了十幾分鍾,他最後竟然做了個這樣的總結。

我和妻子都會心地笑了。以岳父的做事方式,“不要臉”的事他是做不出來的,他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一本正經”——平時在家裡他都要穿着襯衫和西裝,上衣鈕釦從來只留脖子下面的第一個釦子,大夏天也沒有光過上身。

這次假期來南陽之前,我和妻子先回了我的家鄉。短視頻在農村的受歡迎程度,幾度令我震驚。聚會時,我偶然從小學同學那裡得知,我們隔壁村的一個男孩,20歲出頭的樣子,初中沒有畢業,也不出門打工,原本老家是個被人瞧不起的“啃老族”,自從這兩年玩起了抖音,現在已經是粉絲上百萬的“優質博主”,憑藉粉絲的打賞和帶貨,去年還提了一輛豪車。

同學當時還掏出手機,進入了這個網名叫“九龍”的男孩的直播間,我和妻子湊過去看。一個皮膚白淨、西裝革履的男孩正對着麥,感嘆女人的辛苦和偉大。強大的濾鏡使他看起來高大帥氣,一點也不像農村人的樣子。他正在謳歌,突然一個電話接進來,對方告訴他,自己出軌了,想和老婆離婚。“九龍”氣不打一處來,對着這個男人破口大罵,譴責他不懂珍惜人間真情。

“明顯是在表演嘛。”妻子覺得有些好笑。但下面的評論區已經炸開了:“謝謝兄弟,替姐姐說了句公道話!”“這纔是真的男人!”還有打賞送禮物的,紅心在不停地閃爍着。

我把這個案例講給了岳父。他回答我:“那是情感類主播,都是假的。”語氣裡明顯很不屑的樣子。

2

到家後,晚飯還沒吃完,岳父就匆匆將碗放到了桌上,起身離開了。客廳裡剩下了我、妻子和岳母3個人。岳母和我們聊起了她在傢俱城裡工作細節,剛說上幾句,樓上有了動靜,是音樂聲。岳母立刻便蹙起了眉頭。

我笑着問:“是我爸?”

“什麼你爸?那是大歌星!趕明兒咱們都高攀不起了。”她沒好氣地說。

話音未落,悠揚的男中音便跟着網絡歌曲的音樂,嫋嫋下了樓。

妻子雖然很少和岳父交流,但對他也並非不關心。我們剛認識時,她便翻出手機裡保存的家庭相冊給我看:岳父和岳母年輕時是俊男靚女,尤其是岳父,青年時代皮膚白皙,一雙細長憂鬱的眼睛,細看還有幾分像劉德華。妻子驕傲地對我說,高中時她爸去學校給她送東西,隔壁桌一個男同學驚呼:“那真的是你爸?我以爲是你哥!”

不過,岳父和岳母的性格差別很大。岳母不僅長相大方出衆,脾氣也火辣,喜歡人際交往,在每個場合都能左右逢源;而岳父不苟言笑,行爲做事規矩得以至於有些無趣。因爲嫌棄岳父小氣、不圓滑,岳母經常和他吵架,有時候甚至當衆讓他下不來臺。但岳父似乎已經習以爲常,常常以冷臉相對,有時候甚至轉過臉又哼起歌來,更是讓岳母氣不打一處來。

妻子家住在縣城,原本靠着岳母張羅各種生意,家境比較殷實。岳父樂得給她做“助手”,也沒怎麼操心過家裡的吃穿用度。前幾年,岳母聽信了鄰居的蠱惑,參與“集資”,100多萬全都打了水漂。自那以後,岳父彷彿“一夜成人”,開始對生活日益焦慮起來。他重操年輕時的舊業,在自己表弟的建築公司裡找到了一份差事,負責安全檢查。這本是個相對清閒的工作,下班後他還時常在手機上唱唱歌,培養下業餘愛好,沒想到春節時,工程的後續資金出了狀況,一連停工數月,岳父賦閒太過無聊,這才琢磨出了“抖音直播”的營生。

在這之前,岳父已經爲他的歌唱事業置辦了不少“裝備”。幾年前看到岳父使用“唱吧”錄歌,我曾在網上爲他訂了個聲卡,後來回家時,本以爲會得到他的肯定,沒想到卻收到他對產品的好幾條“中肯意見”。他一向追求完美,誰買的東西也沒有他自己挑選的更讓他放心。

那次在家待着的幾天,他提着音箱,騎摩托車帶着我們全家去白羽公園“夜唱”。面對路燈底下幾個闌珊的人影,手握着岳父金光閃閃的麥克風,我唱了一首黃品源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有幾個瞬間,感覺自己如置身於露天KTV,甚至有些陶醉自己的嗓音。一曲終了,岳母和一個旁觀的阿姨發出讚歎,岳父從黑影裡跳出來,淡淡地說:“調起高了。”

岳母對岳父投身的直播大潮有些不以爲然。儘管岳父給她苦口婆心地解釋,直播間裡就是有那種錢多的觀衆,專門給喜歡的播主“撒錢”,但岳母依然不認爲他會成爲第二個“大衣哥”。不過,直播會讓待業的岳父心情愉悅一些,家裡的氣氛也能活躍一些,因此岳母便沒有橫加干涉,即使岳父經常吃完飯撂下碗筷,就揹着音箱去公園,她也只是給我們打電話發兩句牢騷。

其實岳母自己也喜歡在抖音上唱歌。與其說是唱歌,倒不如說是“演繹”——她喜歡伴着董文華或者張也的嗓音,對口型錄一段視頻發給我和妻子。抖音的化妝功能太強大了,她每次都選擇不同的髮飾、眼影和帽子,在視頻裡眨着眼睛,彷彿重新回到了18歲。

3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時,照舊聽到岳父在客廳裡練唱。聽調子,應該是一首網絡歌曲,歌詞中夾雜着“紅塵中的緣分難有因果”這樣的詞句。岳母正握着拖把打掃客廳,走到他身邊時,故意停下來,三番兩次和他的腳作鬥爭。我出於禮貌,站在門口,誇獎岳父唱得好聽,並且十分真誠地建議他:“您是標準的男中音,怎麼不唱民族歌曲了?我記得您以前唱的《草原之夜》特別悠揚……”

岳父打斷了我:“那些老掉牙的歌兒,哪兒還有人聽?現在直播上面大家想聽的是流行歌曲,最新最紅的情歌。”

岳母已經揮舞着拖把到了門外了,我聽見她氣咻咻地自言自語:“半大老頭子了,還唱什麼你情我愛的,不嫌惡心!”

我又試着勸說岳父,只憑他一個人在抖音上直播,很難被人注意到,可以讓當地的網絡紅人幫忙推一推。岳父告訴我,縣城最火的唱歌播主是個30來歲的女人,因爲縣裡以種植香菇爲特色,所以她給自己取了個網名叫“香菇妹”。不知道是多少年前,“香菇妹”曾經參加過中央電視臺的《星光大道》,好像獲得了個類似於“周冠軍”的名次,這便成了她的一個標籤,抖音的頭像也是和央視主持人的合影。她在抖音上漸漸有了名氣後,便被邀請參加縣城裡的新店開業、婚禮儀式,給人唱個歌,抖音上的店鋪也能給她帶來點收入。

直播打賞,抖音帶貨,岳父有些激動地描述着這些生財的門路,似乎他已經是其中的一員。刷牙的時候,我忍不住想,當年那麼多突然走紅的草根歌手,現在除了幾個偶爾能製造熱點的幸運兒,還能剩下幾張老面孔呢?不過是“注意力經濟”所向披靡的戰場罷了。

不過最近幾年,這種“注意力經濟”具有的殺傷力的確太強大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次回老家,總是會看到村頭有抱着手機刷“抖音”視頻的人,有的時候是祖孫一起看一部手機,短視頻逗得爺倆不時發出笑聲。我媽文化程度不高,以前忙裡忙外從不見她停下,最近因爲癡迷於抖音,每天很晚才休息。有時候我從她的臥室門口經過,看到她在被窩裡刷視頻,漆黑的房間裡只有手機屏幕在發出亮光。我自然是要吵她幾句,就像她當年呵斥我沉迷於手機聊天一樣:“還要不要眼睛了?”

爲了給我們“接風”,晚上姨父請我們去“清真樓”吃飯。同去的除了姨家、我們家,還有二舅一家,以及隔壁的表舅。我原本以爲,這樣一場家庭聚餐,應該是以“話親情”爲主題,但餐桌上的討論很快又集中在了“怎樣掙錢”上面。日常的吃穿用度花費太多,加上縣城裡的人情禮節,幾位長輩雖然都已經50多歲,但肩上的壓力依然很重。

姨父兩口子開了個物流中心,這兩年都不太景氣,收發室成了麻將館二舅媽所在的超市倒閉了,她休息了1個多月,打算再找個清潔工的工作;只有表舅的事業最近出現了明顯的起色——他種了10來年的蘭草初具規模,最近賣了不少錢,正打算建個蘭草基地。

說到蘭草,表舅似乎是不經意地提了一句:“現在抖音上那些直播賣蘭草的,真是了不得——有個小姑娘,好像是湖北的,一場下來都賣幾十上百萬!”

這句話突然引起了岳父的興趣,他從角落裡擡起了頭,插話進來:“可不是麼,在抖音上,賣什麼不賺錢?只要粉絲多,有人肯買賬。”

這時候我才突然注意到岳父的存在。他似乎每次聚會都在人羣的話題之外,剛纔應該是一直在專注地玩手機,桌面上,他手機的屏幕亮着,播放着一首叫“英雄淚”的歌曲。

抖音帶貨的話題並沒有繼續下去,二舅媽又跟岳母提起溫州商人來這裡投資開超市的事情,於是岳父重新回到手機上去了。

岳母喜愛熱鬧,在飯桌上幾次示意我給長輩們倒酒,並在中途兩次責備岳父:“輪到你了,科長大人!”對於岳父不能夠左右逢源,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她一直是耿耿於懷的。

但岳父完全遊離在衆人之外,好像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世界。他像一個“網癮少年”一般,整個人沉浸在手機裡,一隻腳在地上輕輕打着拍子,周圍人聲喧譁,似乎全不在意。

我一直都很好奇,岳父在直播間裡到底是什麼樣子——樓上有一個小房間,是家裡的電腦室,現在完全成了岳父的私人工作室,他每次進去都會把門關上,出來了又要用鎖牢牢地鎖起來。

有一次,我從樓上經過,恰好他不在電腦室裡,於是我躡手躡腳推開了門。電腦的液晶顯示屏上面安裝了一個設備,應該是攝像頭,而屏幕左側則卡了個用金屬線圈箍成的邊框,類似於手機槽。電腦前面放着聲卡、麥克風、一副墨鏡,最讓我驚訝的是,麥克風底下有兩個筆記本——其中一個抄了歌詞,另一個上面密密麻麻記下來一些詞語:旖旎、緣由、持續……每個詞上方都標着漢語拼音,應該是岳父直播時擔心念錯的詞語。

他的認真程度讓我突然對這件事肅然起敬了,我低頭溜出了電腦室,將門輕輕帶上了。

岳父直播時的工作臺。(受訪者供圖)

奇怪的是,我特意下載了抖音的軟件,卻並沒有搜索到岳父的賬號。按理說,抖音運用大數據推薦周圍人的功能應該很強大,但我翻了半天,也沒見到岳父露面。妻子在樓下處理工作上的內容,我問她:“你知不知道咱爸的抖音號是哪一個?”

她木木地擡起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找他的號幹嘛?”

4

所有人似乎都不看好岳父搞直播這件事。我知道,妻子和岳父之間溝通少,很大的原因也是覺得平時家裡都是岳母在打點,而岳父承擔得不夠,又總是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替自己的媽媽打抱不平。

回來後的第三天下午,姑奶來串門,正撞上岳父推上摩托車往外走。她走進客廳,臉上帶着些神秘莫測地笑容,對我和妻子說:“你爸提着音箱去白羽公園直播了,看樣子是要大火了啊!”

房間裡的所有人都發出彼此明瞭的笑聲。岳母擦着桌子,說:“像他這樣天天不務正業,半夜裡擾民,根本就是瘋了。他要是能火,我也能火。”

這些年來,岳母對岳父所追求的“事業”,也很少肯定過。從我剛與妻子認識、來到她家做客,就感受到了岳父在事業上的失意。但我又不得不承認,這和岳父的做事方式也不無關係。他凡事抱着理想主義的態度,缺乏精打細算,結果總是讓他很受打擊。這幾年,他在表叔工地上承包過好多工程,做防水、租借工程機械、安裝室內水電,基本每次都是搭工又搭料,沒有賺太多錢;反倒是岳母靠着人脈關係,做成了不少生意,因此每次包工程,岳父都會張口向她要經費。

“這回絕對是要大賺,幾乎就是沒有本的生意。”岳父這樣推銷自己的項目。

“不要本錢的生意?那好啊,你也別從我這裡拿本錢。”岳母惡狠狠地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都會掏錢,又每次都要吵兩場,吵得自己胸悶氣短。

我無法斷言,岳父的“直播大業”一定會失敗,但在情緒上,我顯然已經站在了岳母的立場上。望着岳父在穿衣鏡面前整理自己的頭髮和衣領,一邊整理還一邊唱着歌(起的調子又相當高),我又會忍不住有一點心疼。儘管他頭髮烏黑,面容也比同齡人顯得年輕很多,但畢竟也已經53歲了。半輩子都沒有做出一件讓自己有成就感的大事,他內心得多麼渴望能贏一次。

晚上10點多的時候,我和妻子還在客廳裡忙自己的事情,這時岳父突然下樓來了。聽他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什麼喜事。果然,他環顧了下我們,看沒人和他說話,自己先開口了:“剛纔還不錯呀!一個工友給我打電話,打了很久,我眼看着直播的黃金時間過去了,乾着急。沒想到後來開播了,進來的人還不少,有好幾十人。以後看來就得晚點兒播……”

他滔滔不絕的樣子,像一個剛拿到獎狀的孩子。我忍不住也和他一起興奮了,於是又和他探討了下直播的技巧問題。末了,我問他:“爸,您現在的粉絲肯定不少吧?”

岳父瞬時變得不自然了,停頓了下,才說:“沒有幾百人。有些個就是臨時關注的,來了一次再也不上來……”

成功的滋味和岳父的煎熬相比,顯得過於短暫。所謂“多情卻被無情惱”,他也免不了在無人喝彩的時候垂頭喪氣。有一次,他對我說:“必須得發展成那種感情深厚的鐵桿粉絲,不然誰會整天到直播間捧場給你送禮物?”好幾次吃飯時,我看他翻看着手機上別人的直播,整個人被焦慮和煩躁籠罩着,大概是在摸索學習,又找不到可以歸納提升的內容。

表叔那邊的工程依然沒有消息,有個工友打電話來,喊他一起去廊坊的建築公司,說工資可以開到8000元,比表叔給他開的多。吃早飯時,岳父事無鉅細地向岳母複述工友對建築公司的介紹。聽他的語氣,他已經厭倦了在家裡待着,想出去看看了。而去工地,就意味着再沒有時間和精力搞任何東西,更不用說開抖音直播。

岳母似乎早就料定了岳父會放棄。等他上樓以後,岳母低聲對我們說:“你爸前天晚上躺在牀上,喪氣地跟我說:‘這粉絲量總是上不去,可咋整?’我懶得搭理他,他翻了個身子,又嘀咕:‘難道還真的要搞“不要臉”的那一套?’”

說到這裡,岳母笑得前仰後合,我也跟着笑,笑過之後,又覺得有點心酸。我和妻子曾經去縣城的白羽公園散步,進門就碰到一箇中年男人抓着麥克風扯着嗓子,在那裡做現場直播;走了幾步,又碰到一些拎着音箱的、穿着奇特的年輕人,在各個角落裡支起了架子。有的人唱歌完全就不在調上,但他們唱得很投入,可以說是聲嘶力竭。在北京的時候,我總把老家和城市作爲對立的存在,覺得所有的焦慮都在大城市;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浮躁和壓力蔓延到了所有的角落,迎面碰到的每個人似乎都在心裡發出吶喊聲:“我要成名!”“讓我暴富!”

回北京前的那晚,我洗完衣服去樓上晾曬,偶然碰到岳父虛掩着門,有燈光流瀉出來。或許是因爲電腦室沒有窗戶,過於悶熱。我屏住呼吸站在外面,聽見他說:“熱情的家人,可以給我點贊嗎?謝謝你們。我接下來給大家唱一首新學的歌曲……”唱完後,他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如果這首歌你們喜歡,請給我點個贊,多謝了,家人們……接下來呢,我想唱一首獻給母親的歌曲……”

除了房間裡溢出來的那一點橘黃色的燈光,四周都被夜色籠罩着。由於看不到直播間裡有什麼迴應,我像是在聆聽一場岳父的個人演唱會,只是這場演唱會沒有歡呼,沒有喝彩,只聽得到岳父不再年輕的嗓音,以及他重複着的、近似於請求的告白:“謝謝”,“謝謝你們,我的家人!”

尾聲

在我和妻子回京一週以後,岳父也拎着行李,從老家去廊坊的建築公司工作。路途漫長,我在網上給他訂了從北京中轉的車票,讓他在北京歇一晚上再出發。在北京站接到他時,已經是晚上9點多,去賓館的路上,岳父的目光都停留在路兩邊的建築上,不時還回頭望一下,說這條路以前好像也走過。我問他,以前來北京是旅遊嗎,他回答我,來進貨。20多年前,他一度迷戀上根雕藝術品,認爲這種擺件將會是家庭裝飾的熱點。他興沖沖地跑到北京的官園批發市場,買了一大批根雕回去,但後來事實證明,他將愛好和事業相結合的嘗試,以失敗告終。

“那剩下的根雕呢?”我問。

“都讓你媽扔了。我親自挑的,有好多都不錯的。”他不無惋惜地說。

父親節這天早上,我發了信息給我爸和岳父,又一次想起了岳父在網上的直播。這次我試着將他的微信名字輸入到了抖音的搜索框,沒想到真的在抖音上看到了他戴着墨鏡的頭像。

我點開那些視頻,在那些特效道具的裝扮下,岳父時而是一位北國的抒情詩人,時而是搞怪的武林高手,時而又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翁。他朗誦的詩歌,應該都是從網上找到的,夾雜着青春期的憂傷和看透紅塵之後的豁達;而演唱的歌曲則多以網絡歌曲爲主,我幾乎都沒有聽過。

短視頻裡的他應該是很快樂的,他帶着溢出屏幕的熱忱,回覆來自天南海北的問候,似乎忘記了現實生活裡的煩惱。想到他在廊坊的工地每天要忙10個小時以上,我點開他的直播動態——果然,歷史回顧停留在5月13日,他離開家去工作的前兩天。

(文中人物皆爲化名)

作者:張猛

編輯:許智博

題圖:《瞭解的不多也無妨,是一家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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