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孫維民/社區公園
社區公園。(圖/AI生成/柳佳妘)
苦楝的果實已經成熟,每天都招來一大羣鳥。尤其是早晨,衆鳥來自四面八方,聚集在公園的這一邊,白頭翁和紅嘴黑鵯爲數最多。已經十二月底,苦楝的葉子掉落了大半,樹枝間垂掛着一串串黃褐色的熟果。楝果據說有毒,衆鳥卻都吃得盡心盡力,無懼無悔。
紅嘴黑鵯特別顯眼,每棵苦楝樹上至少都有十幾只。黑亮修長的羽身,紅喙紅腳,歡蹦亂跳,還非常聒噪,不知道是聚餐時的交談還是歡唱。無論放言抑或高歌,其內容想必出現了「食物」、「好吃」、「LIKE」等字詞。若擅長與鳥溝通的聖方濟各在場,他或許願意充當翻譯,譯文可能如下:
如果交由希臘神話中的第瑞西阿斯翻譯,則內容也許會是這樣:
公園中央的草地另有一番風景。六、七隻黃嘴八哥像身經百戰的先遣隊士兵,在露溼的草葉間前進搜索。此時,那些藏匿的小小昆蟲眼前只有兩種命運:暫時逃過一劫,或者進入鳥腹、縱身大化。
黃嘴八哥原本數目不多,且被人類當作寵物,豢養在籠子裡。後來,風雲變幻,牠們竟改變了自身的命運,成爲這座城鎮中勢力顯赫的一羣。若干年前稱霸的麻雀已悄悄退位,產業都讓給了更強大的繼任者。那些產業涵蓋所有散落在城鎮地面的食物。從前,草地和市街屬於麻雀,現在牠們只能揀拾黃嘴八哥吃剩或不要的東西。
突然,草地上的黃嘴八哥全都振翅飛昇,降落在不遠的小葉欖仁和槭樹上。原來一名婦女正通過草地。她提着幾個小塑膠袋,袋子隨着步伐撞擊摩擦,發出細緻的聲響。對於精明的鳥類,那種輕響和人的形象已經足夠示警。牠們先脫離現場再說,草葉中的小蟲跑不遠的。
婦人手提的塑膠袋裡裝着芭樂切片。芭樂是她前天向路旁的果農買的,五十元十一顆。她吃了一顆,又硬又澀。她把剩下的十顆洗淨,切塊,浸泡於鹽水中,放入冰箱。昨天上午,她挑出一半,分裝成三袋,很快就賣光了。不僅回本,還賺了一百多。這個生意輕鬆穩賺,又不需納稅。今天賣掉剩下的三袋之後,她還要繼續從事。
她在街道那邊就望見了四個人,兩個站着,兩個坐着。寒流抵達,氣溫驟降,況且流感病毒已無形無聲地侵略了許多人類的肺,四個人都穿戴得很嚴實,絨帽圍巾一樣不少。
婦人走到他們面前。
「今天要不要買芭樂?」
叫作阿蒂的移工毫不猶豫地搖頭,笑了笑。她的眼睛大又明亮,看人的時候彷彿別有深意。那種眼睛類似暗夜的星空,總會予人超出星空本身的玄思奇想。
阿蒂繼續和另一名移工對話。兩人嘰哩呱啦,音節短促快速,忽然爆出一陣笑聲。
「你們笑什麼啊?」
婦人被排拒在某個語言系統外面,如同孤單的外地人,周圍只有陌生及敵意。坐在輪椅上的兩個老人幫不上忙。他們睜着空洞無神的眼,自身難保。
婦人問另一個移工叫什麼名字。
「莎莎。」阿蒂回答:「可是阿公叫他阿官。」
「爲什麼?」
「阿公以爲莎莎是女兒。阿公的女兒叫阿官。阿官死翹翹了!」阿蒂用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旁比畫幾圈。莎莎忍不住大笑。
「莎莎,你喜歡吃芭樂嗎?」婦人舉起一個塑膠袋。她在兜售商品,但她盡力僞裝成朋友的模樣。她的僞裝應該達到這種效果:「作爲朋友,我想和你分享地球上的美好事物。」大概太努力了,她的姿態和聲音顯得浮誇虛假。畢竟她是新手。再多練習幾次,她的演技會更純熟。
莎莎體型壯碩,輪廓單純,顯然不如阿蒂機靈。或許她剛到此地不久。她朝着塑膠袋的開口瞧了幾眼,之後吐出兩句外語。阿蒂也回了幾句外語。然後莎莎擺擺手,說:「不要。謝謝。」
「真的很好吃。阿蒂昨天有買。很便宜,只要五十塊。」婦人不死心。這是她今天的第一宗生意。
莎莎還是擺手。
婦人垂下手臂,轉臉看着阿蒂,後者的雙眼依然故我,大且明亮,不過其中的星空變得更遼闊深邃了。如果派遣一支太空艦隊,必定能在浩渺無邊的星光中搜索出某項陰謀。若是她也擁有那種眼睛,她絕對不會像她們一樣,整天整月整年只能陪伴七、八十歲的老人,照顧他們吃喝拉撒,帶他們去醫院看病住院,直到他們去世。即使老人去世,她們也不自由。僱主會辦理轉移手續,仲介公司會將她們送到其他的地址與房間,那裡有不同的僱主、不同的親戚、不同的老人,也許更好的,或許更壞的。
「你不可以說阿公這樣這樣!」婦人忽然拉高音調,神情嚴肅地對阿蒂說。她同時空出一隻手,在自己的太陽穴旁畫圈,就像剛剛阿蒂做的。「你這樣對阿公很不禮貌,知道嗎?你的老闆知道你這樣嗎?」婦人繼續:「我認識你的老闆!我也認識莎莎的老闆!」
這幾句話顯然震懾威嚇了兩名移工。她們收斂笑容,確定婦人並非在開玩笑後,互瞄一眼,不敢出聲。異國的語言系統臨時故障,暫停運作。「老闆」即是僱主之意。僱主幾乎可以完全決定移工的前途及命運,比神祇還靈驗。如果對面這個女人真的認識僱主,她們必須恭謹敬畏。
剛纔飛走的黃嘴八哥早就返回草地上了。牠們的饗宴任務尚未結束。公園裡還有幾個散步、遛狗和練劍的人,跳完舞的婆婆媽媽走向街角的早餐店(已經過了聖誕節,那間店仍在播放聖誕歌曲)。衆人各自行動,心志專注,但他們全都聽到看到了公園中的羣鳥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