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隱匿／「這是我們在你身上發現的第二種癌。」

當醫生這麼說的時候，各種念頭像跨年煙火一樣在我腦子裡全面炸開來——怎麼可能？我不相信！我這麼養生怎麼會這樣？我可是有機商店的常客耶！我可是每天睡滿八個小時耶！我驗血結果可是沒有紅字欸！難道說這樣還不夠嗎？難道我真的做錯了什麼嗎？難道我就要死了嗎？我果然還是無法照顧貓咪到最後嗎？——我不知所措，失去了語言和表情，只知道必須用盡全力才能阻止眼淚掉下來……然而，有個奇怪的想法從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浮現，似乎，最讓我震驚的並不是罹患了第二種癌，而是——我竟然會有這些和一般人一樣的反應——竟然！

十年前在另一個診間，當醫生宣判我罹患乳癌時，不只臉上，我就連心裡也是波瀾不驚的，因爲我早就知道了，甚至有意拖延病情，妄想可以就此告別人世。

十年後，和第一種女性最常見的癌不同，這次我罹患的是極罕見的「胸腺癌」，據說罹患率只有十萬分之一。第二次罹癌，照理說應該比第一次更加鎮定，不是嗎？誰知我反而有如青天霹靂一般，可見我在此之前完全沒想到，就算已經做了許多檢查並且手術切除腫瘤，我仍相信自己不會有事……這樣的反應，代表此刻的我，深信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好的、正確的，並且在安穩愉快的生活中，忘記生命本來無常，什麼時候突然發病、讓老天爺收回，都是可能的，這是以前的我早已明白之事，然而此刻竟然忘記了——竟然！

在二度罹癌和我竟然變成貪生怕死之徒的雙重打擊中，我踉蹌離開醫院，並決定走路回家，因爲走路可以幫助我整理思緒。我刻意繞進老樹林立的大學校區，從龐大樹冠層篩落的點點陽光、鳥雀啼鳴和青春期的學生喧鬧中走過，儘管都是些躍動的事物，卻共同構成了一種安定人心的景象。

雙腳輪流踩踏着滿地落葉，發出好聽的聲音，我慢慢冷靜下來，試着把體內兩個主要人格分開來，情況大約如此：一位豁達睿智的長者努力勸解另一位任性愚蠢的屁孩，內容無非就是重複過去早已明白的那些，沒有新的道理，目的只是要將賴在地上的人格拉起來，再一次校準自己的座標，回到本來即是的那條路上……終於，當我再次確認無常即是常態時，我的心稍微安定下來，也真正接受了這個事實。

接着，我更進一步地發現，原來卡住我最深的點，仍然是那不可靠的因果論，亦即——我離開壓力過大的工作，過着輕鬆愜意的生活，便可以保證健康——可是一旦這個公式遭到無情的推翻，我便不知所措了，因爲這表示沒有可以遵循的規則，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根本不講道理。可是，這世界的道理和人類所想的本來就不一樣啊，爲什麼一旦生活安穩，我就忘記了呢？

然而，當混亂的思緒一路走到這裡，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光亮！對了，我太震驚以至於忘記醫生說的話了——胸腺腫瘤其實是每個人小時候都有的組織，一般人過了青春期便會萎縮、消失，但不知什麼原因我的卻沒有，並持續在胸腔內茁壯，終至於演變成癌——這表示腫瘤是早就存在的，只是過去一直沒有被發現而已！若是這樣的話，就不是現在的生活方式有問題了吧？這世界多少還是講道理的吧？

而這次能發現完全是巧合，我的乳房外科醫師在年度追蹤報告中，發現乳房有個可疑的點，於是讓我做了斷層掃描，結果出來之後，醫師確定乳房沒事，但是胸腔內卻有個不該存在的東西，於是轉診胸腔外科，這纔將病情暴露出來。

根據手術後的化驗顯示，這顆腫瘤儘管只有兩公分，卻已遭癌細胞入侵，如今恰巧到達可醫療的臨界點，只要再過一些時日，癌必定會繼續壯大，等到出現症狀，便已是末期了，而這種罕見癌的末期，根本無藥可醫，通常會直接宣佈放棄，然而，我竟然在最後關頭髮現了，這是多麼的幸運！……總之也就是這樣，我的思緒一路急轉直上，於是當我步出美麗的校園時，簡直就要跪下來叩謝宇宙天地和細心的醫生了！

而後有幾天時間，我讚歎命運精巧的安排，並相信如此驚險地撿回一條小命，必定是因爲老天爺對我仍有期許，必定是我有重大的使命未完成，甚至回想起年輕時有一次，莫名地臨時改搭別的車，因此避開了重大的交通事故，後來我也爲此而激動不已，彷彿人活着真有什麼意義，而我正是那個被挑選的人……就這樣我忽而落入罹癌的悲傷中，忽而又進入天選之人的狂喜狀態，直到現實中各種麻煩事不斷打擊我，才總算恢復了平常心。

我再次統整並說服了體內的每個人格：不管是病或健康，都不保證明天必然到來，此刻日子繼續，或許只因業障太深，該吃的苦還沒完，如此而已。說不上是歡喜或悲傷，或許唯有兩者合一的時刻，纔是真正的活着吧？生命是永遠的問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