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啟疆/數迷(下)
數迷(下)。(圖/想樂)
「爸爸!解出來了嗎?到底要想多久啊?」大兒子不耐煩的催促聲,像酣夢時從天而降的鬧鈴。
「爸爸是在想啦!只不過,好像是在胡思亂想喔!」小兒子一直在觀察你的神情。
「解不出來就說一聲,沒關係!我們數學老師第一次也解不開。」大兒子咧嘴,露出不可愛的笑容。
解不出來什麼?以爲你老爸便秘嗎?
你詭詭一笑:「急什麼?就算是曲速飛行,穿越奇異點,也沒這麼快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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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完紙頁,老先生繼續揪拉自己的衣襟、鈕釦、亂紋深溝的臉,好像巴不得化整爲零,撕碎自己,消滅曾經爲人的證據。
兒子、媳婦和隔壁聞聲而來的劉媽媽,七手八腳鎮壓這場一人暴動。終於,老先生氣空力盡,癱軟在牀,微弱籲喘,像一尊遇熱熔解的蠟像。
你退至一旁,靜觀最後一枚大寫未知數X,翩翩降落李爺爺的鼻尖,像一尾黑鳳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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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你教大兒子質因數、科學記號,幫小兒子梳理植樹、時鐘問題,忽然發現,時間與記憶的最大公因數:書寫,咒語般的字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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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六月,漫長而酷熱。
你穿着黑背心,埋首書堆,進行考前最後衝刺。
牆上日曆撕到「6月30日」那頁,數字旁標記着醒目紅字:聯考倒數1。你不停淌汗、拭汗、揮汗、甩汗……心思紛亂,溼透的背心像巨型水蛭,黏附、吸吮你的身體和意志。
叩叩!指節敲擊窗玻璃的細響。
擡頭一看,一張俏鼻薄脣、眼睛紅腫的瓜子臉,用一種很複雜的神情,癡望着你。
是當年的漏齒小美女。
住在村子後排,和你一樣,由父親撫養的單親小孩。
你依稀記得,她的父親,是一位酒瓶不離手的老士官長,終日咆哮、怒罵、怪罪這個世界。你、眼鏡仔和村裡的男孩,一一被她父親持刀追殺後,再也沒人敢去找她,將她家視爲「內有惡爸」的禁地。
但,她會溜出來找你。叩叩!叩叩叩!只有你懂的傳情密碼。
小四以前,她喜歡黏着你,問功課,看星星,捉螢火蟲。她的數學,小學沒念完,就被全世界的老師死當了。即使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還是問:
「每一顆星星,住着一位數字神?」
「數字真的可以藏文字?」
「說不定,我以後會出題考你喔!」
你們的兩小世界,單純而熱鬧:有星光,有月亮,還有電燈泡——眼鏡仔反射街燈閃閃發光的玻璃鏡片。他,一直在默默跟蹤你們。
和你一樣,她經常夜不歸營。後來你才知道:你不敢一個人待在黑暗的屋子,她則是不敢回家。
上國中後,她開始「躲」着你:遠遠走來,會突然轉向或回身;有時狹路相逢,閃避不及,只好低頭急行軍,卻有意無意用眼角餘光偷瞄你。
你當然也在偷看她,或者說,故意放慢腳步,等待她駐足回眸,與你相視一笑的神奇時刻。
從三分頭到軍訓服、大平頭,你等了六年。
此刻的她,站成一座等待什麼幫她解封的雕像。顯然,這位穿粉紅T恤、淺藍牛仔褲的大女孩,已站在窗外許久了。
也許,比你那六年還久。
「我在這裡待不下去了,你願意帶我逃走嗎?」
她將你拖進後巷,隨後又到村門口籃球場,不顧婆婆媽媽驚詫的目光,雙手箍緊你的手,兩串熱流滴落你的虎口。當時的你不明白,十指交握的掌心是蓄淚池,是渴與望的交杯,儲存兩人世界滴滴點點的傷悲。很多年後,有人會問一個讓你懊喪不已的「公倍數」問題……
你該做什麼?牽她的手,像你逃離現實一樣,帶她逃往千門萬戶異世界。你害怕?怕什麼?責任?關係?還是親密?你信心滿滿解開X之前,從來不知道那裡面有什麼,不是嗎?
無風燠焚的夏夜,滿嘴焦苦冷鹹,你被點了啞穴,迸不出一句話。
如果,你提早擁有後來的口才,繼續對她灌輸鬼話;或擠出一抹微笑,擺一個聆聽姿態,很多事情的發展,會不一樣。
像是要打破無形的冰牆,她突然抱住你;你卻僵着身子,不敢動彈。一秒鐘、二秒鐘、三秒鐘……她握緊拳,抖着肩,將你推開,或者說,將自己推離你的胸膛、臂灣、曾經盲目寄託的最後希望。但好像還是捨不得,你,男孩風格的,懵然、怯懦與無措。她睖着你,你不敢回看她;痛苦女孩的眼神,是被貓咪弄亂的毛線球。她悽然一笑,親吻你的頰,貼着你的耳,輕聲說:「記住我的號碼……」轉身,用光也追不到的速度,逃走。
那夜之後,你再沒見過她的人。聯考放榜那天,你喜孜孜撥了她給你的號碼——是空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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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公因數、公倍數?爸爸可以公佈答案了嗎?」大兒子又打斷你的時光旅行。
「答案是……對不對?」無奈一笑,你吐出一個數碼。
「啊!怎麼可能?」兒子拔高了音調,「我們老師看到答案後,想了好久,纔想通題目的設計。爸爸只花了……」
「三分半鐘,就……」小兒子舉起手錶,模仿你每次帶他們玩解謎遊戲的招牌用語:「解開了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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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後,隔着朦朦朧朧的黑相框,你和她的悽美容顏重逢。
生離死別,紅顏依舊。
那場冷雨綿綿告別式,和你眷村老家的拆除日,是同一天。
劉媽媽說:「可憐的小妮子!一個人在破鐵皮屋裡,仰藥自盡。」
李媽媽說:「她喔!自小就叛逆,不好好讀書;後來和太保鬼混,沾上菸酒毒。」
王媽媽說:「妳不知道,她的酒鬼老爸,禽獸不如,念小學時,她就被……」
「啊!」
「十八歲離家出走,再也回不來了。」
「才三十歲呢!芳華正盛,就……唉!」
「聽說,她留下的遺書,只有七個數字:711……什麼來着?」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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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怎麼解開的?」大兒子拿着講義靠過來,對你進行口試。
「這樣……那樣……就出來了,有什麼不對嗎?」你三言兩語點破關竅。
「沒有不對!只是,被你說得好像很簡單……」大兒子一臉不服氣。
「不然呢?有些題目看似複雜,其實簡單;有時顯而易見,只是我們視而不見。你必須找出線頭……」不知爲何,你的心,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糾纏甩蕩,像枝頭上要落不落的櫻瓣。
「找出什麼?」大、小兒子同時問。
「隱藏在數字後面的規律,喔不!是旋律。」你說,「記住!解題時,你的心智在跳舞。」
「三分半鐘的舞曲?」小兒子笑嘻嘻問。
其實,不到三十秒。那張考卷落地前,你已經解出來了。多出來的三分鐘,孩子!謝謝你!讓老爸將數十年的過往,壓縮在分秒間的追憶。
也許是太久沒收到讚美,你變成得意洋洋的糟老頭,搶下講義,捲成棍子,啪!啪!兄弟兩人,一人一棒:「懷疑喲!你們是第一天認識你老爸?」
「有些題目看似複雜,其實……」大兒子揉揉腦袋,複誦你的話。
「是啊!爸爸告訴你們,有時,最聰明的頭腦,也會被自己的業障考倒;不要輕忽字詞的力量,一筆一畫都有……咦?等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你跳起來,大叫一聲:「啊!我真是個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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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眼鏡仔也來到殯儀館。彎腰駝背,神情憂戚;眼鏡度數,看起來更深了。
記住我的號碼:7716999。小美女的芳心密碼,你早已刻進骨裡。
問題是,什麼意思?
「可能是電話號碼,我曾經……」三十歲的你,只感到迷惘、不安。
「臨死前留下電話號碼?」眼鏡仔瞅着你,像是在看一個豬頭。「應該是一句話,說給某人聽;可惜我不是那人,看不懂!你呢?你了嗎?」
懵然搖頭。或者說,你用三分鐘、十二年、一輩子這三支鑰匙,還是打不開那道鎖。
臨別時,眼鏡仔揮揮手,露出難得的友善笑容,順口一問:「以上皆非、以上皆是和此題無解的最小公倍數,叫作什麼?」
「什麼?」
「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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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躍起半天高,捶胸,頓足,抓亂頭髮,渾身帶電,大吼大叫:「我真是個蠢蛋!」
你的妻小,瞪大眼睛望着你。
數字真的可以藏文字?
有些難題,寫在最簡單的答案裡。
攤開掌心,指尖在上面書寫數畫;寫完一字,慘叫一聲:「啊!」
這串數字,代表筆畫數,是七個字詞的代碼:你我一同看星星。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