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妍:我的書寫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

霍林河畔,一塊從未被書寫過的處女地,貧瘠而荒涼。然而,在這片土地上,卻孕育着一個關於堅持、選擇和愛的故事。作爲“新時代山鄉鉅變創作計劃”重點推進作品,由翟妍創作的《霍林河的女人》由作家出版社最新出版。作品從20世紀90年代末起筆,以胡來早爲主人公,以及其他三個姑娘爲襯托,通過描述她們的家庭變化、個人磨難、情感經歷、村莊變遷,展現出鄉村女性在逆境中的堅強與勇敢,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執着追求。

近日,翟妍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專訪,她表示,這次寫作對她個人的影響是深遠的,“將會是我人生中寶貴的財富,也會激勵我在未來的創作中繼續前行”。

漫長的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才成就了這部小說

記者:請講述下創作《霍林河的女人》這本書的初衷吧,這是關於您家鄉的作品,是什麼契機讓您有了書寫家鄉的想法?

翟妍:創作《霍林河的女人》的初衷,源於我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和對這片土地上鄉村女性命運的關注。

我從小在吉林西部霍林河邊一個小屯子裡生活,親眼見證了那裡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參加繁重的勞動,在艱苦的環境中拼命掙扎,只爲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她們對自己的命運沒有掌控能力,只能按照世俗的規訓和希望去生活。上世紀90年代中期,石油工業的發展滲透到小屯子,給小屯子帶來了第一次鉅變,那時候,那些正值青春的女孩子開始躍躍欲試,想要進到油田打工,或者嫁個石油工人,藉此跳出土地和命運的羈絆,重新描繪自己的人生。那時,我和她們一樣年輕,卻並不是很理解她們的行爲,甚至覺得她們不該怎樣怎樣。隨着年齡的增長,尤其寫作以後,常常回望我的小屯子,我理解了當時那些女孩子爲什麼要像飛蛾一樣撲向石油公司,也理解了她們爲什麼要把石油工人當成救命的稻草。因爲窮,因爲沒見過更體面的世界,也找不到更體面的男人,我開始不自覺地深入挖掘這些女性的內心世界,我發現時代在變,鄉村女性也在變,她們敢於更大膽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哪怕是當初如願地嫁給了石油工人,也敢離婚,去打工、去創業,活成自己。這在我小時候那個年代的小屯子裡是絕對不會發生的。那時候女性只能依附在家庭裡,依附在男人身上,所以嫁個好男人,是可以改命的。漸漸,我想通過文字,將她們的故事寫出來。這對我來說,不僅是對我童年和青春時期的回憶,更是我對這片土地上女性的讚美和致敬。

記者:爲寫作這本書,您做了哪些具體的準備?

翟妍:準備工作是十分漫長的一個過程,大約七八年的時間裡,腦子裡始終有這樣一羣女孩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無法聚焦成某個有特色的形象。後來從我熟悉的女性身上提煉符合創作元素的點,終於確定了這四個女孩,以及她們的命運走向。

爲了讓這四位女性在小說裡實現自我價值,我把背景設定在鹽鹼地改良上,就去當地的幾家水稻種植基地體驗學習。這個過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採訪完成的,是持續了大約三四年,一點一點深入瞭解,同時查閱相關資料,把鹽鹼地上種稻這件事完全熟悉之後,寫起來才能顯得不是生搬硬套。

爲了符合城鄉互融的時代特點,我把小縣城的鉅變通過縣城的服裝廠的興衰和棚改這一過程呈現出來。這也是跟我和一個服裝廠老闆朋友認識多年有關,幾年前就經常聽他講服裝廠的故事,那時候我就和他開玩笑,說他早晚有一天會成爲我小說裡的人物,其實就是在他講的時候,我就把他定爲未來某部小說裡的一個重要角色了。但在真正書寫時,還是在細節上遇到了很多麻煩,我一邊查找資料,一邊跟他求證,甚至在某個細節上,一字一句地溝通,追求合理性。

寫脫貧攻堅的相關內容時,因爲我先生在脫貧攻堅實戰中摸爬滾打五年,這五年裡,我跟他一起歷練成長,也見證了這一過程的複雜性和挑戰性,積累了很多素材。

這樣一說,好像素材都不是因爲要寫纔去特意積累的,是因爲漫長的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才成就了這部小說,最終給寫作助力,也讓這本書更具有內涵。

真正的歷史變革是由普通人的生活和經歷所構成的

記者:作爲講述“山鄉鉅變”的題材,您爲何選擇了現在小說的敘事角度?通過講述四個普通女性的命運,來展現時代變遷,山鄉鉅變。

翟妍:我選擇通過講述四個普通女性的命運來展現“山鄉鉅變”,是因爲我相信,每個人都在時代的大潮中,而真正的歷史變革也是由普通人的生活和經歷所構成的。這四個女性,她們不是官員,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主旋律”人物,但她們的經歷和命運卻更能真實地反映出時代的變遷和山鄉的發展。

她們曾經離開家鄉外出打工,這種經歷讓她們對家鄉的變遷有着更深刻的感受。她們在外面見識到了不同的世界,也經歷了各種挑戰和困難,這些經歷讓她們更加珍惜家鄉的一切,也更加關注家鄉的發展。通過這四個女性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她們在時代變遷中的成長和變化,也可以看到她們對家鄉的熱愛和期望。她們的故事不僅展現了個人命運的起伏,更深刻地反映了整個社會的變遷和發展。這種敘事角度更加貼近讀者,也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和思考。

所以,我選擇這種敘事角度,一方面是拒絕題材雷同,另一方面,更希望通過真實、生動的故事,展現時代變遷和山鄉發展。

記者:小說中的主人公有原型嗎?這四個人物在您心中分別代表了什麼嗎?來早身上的哪些特質最打動您?

翟妍:小說中的主人公並沒有直接的原型,如果非說原型的話,也許是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其實完整的故事不可能從一個人身上全部摘下來,在塑造這四個角色時,我試圖讓她們各具特色,代表不同類型的鄉村女性。

拿來早來說,她是一個堅韌、樂觀的女性,她身上的毅力和不屈精神不是普通女性所具備的。她曾經遭遇過挫折和失敗,但她從未放棄,一直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她代表了那些勇敢面對生活挑戰,不斷追求自我提升的鄉村女性。

其他三位女性也各有特色。她們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經歷和不同的追求,都是鄉村女性中的佼佼者,身上都充滿了力量和希望。她們代表了那些默默耕耘在鄉村土地上,爲家鄉發展貢獻力量的女性。在我心中,這四個人物不僅代表了不同類型的鄉村女性,更代表了整個鄉村社會中的女性力量。她們的經歷會讓讀者看到鄉村女性的堅韌、勇敢和無私,也會讓讀者更加深入地瞭解鄉村社會中的性別關係和女性地位。

至於來早身上最打動我的特質,我認爲是她的樂觀和堅韌,是她的人間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無論面對多大的困難和挑戰,都能勇敢地面對並克服。這種精神不僅讓她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也給她周圍的人帶來了無盡的力量和勇氣。

記者:創作這本小說的難點或說挑戰在哪裡?哪些情節是您寫得比較順暢開心的,哪些又是讓您比較難受或者晦澀的?

翟妍:難點和挑戰主要來自對四位女性人物的內心世界的深入挖掘和情節構建的合理性。四位女性的鄉村起點一樣,但生活經歷和內心世界必須有區別,我需要在小說中準確地展現她們情感的不同和變化,這需要對她們狀態和情感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我要自己在不同人物間轉換,首先成爲她們,才能寫好她們。

寫得比較順暢開心的是農村那部分,因爲有農村生活經驗,更容易把人物形象寫活,描寫農村場景時,也信手拈來,這讓我感到滿足和開心。還有,不經意間巧妙地設置一個懸念或轉折,我也很興奮。文中有一段來早爲了救古永淳,去求助方青林而產生的對話,我是想展示來早的才華,實際上我那時也文思泉涌,很暢快。

比較難受或者晦澀的,還是寫種稻子,這在我們那片土地上,是一項十分陌生的工作,我寫起來,也是陌生的。如果讓我寫種玉米,我不用問任何人,能做到信手拈來,但寫水稻不行。我身邊的莊稼人也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傳授給我,即便到過水稻基地現場經歷、體驗、學習,感覺自己已經充分了解鹽鹼地改良的方式方法和種稻的過程,在書寫的過程中,隨時隨地還會遇到過不去的坎兒,我需要查閱大量的資料,確保情節的合理性、科學性和可信度。有一回,寫到稻田着火的情節,爲了考證稻子在收割前要不要放水,我不得不立刻去基地,找專業人士解答,這一個細節弄不明白,我的情節就沒法推進。

不過,創作小說本身就是一項充滿挑戰和樂趣的事兒。破解各種難題的過程,也是不斷思考的過程,會令人樂在其中。

希望讓讀者看到女性更加多元和豐富的人生面貌

記者:這本小說是“大女主”文,女主胡來早的感情戲不多,小說沒有將故事主線圍繞在女主人公的情感、婚戀這些方面,請問這是您有意而爲的嗎?

翟妍:是的,這是我有意爲之的。本身,我是女人,我認爲女性的人生不應該僅僅被定義在情感和婚戀的框架內。雖然情感和婚戀是人生的一部分,但它們並不是唯一的追求和價值所在。我希望通過這本小說,展現女性在追求自我、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挑戰和成長,讓讀者看到女性更加多元和豐富的人生面貌。

這樣寫也是想更好地突出來早的性格特點和成長軌跡。胡來早是一個堅韌、獨立、有追求的女性,她的人生經歷和情感變化都與她的成長和自我實現密切相關。如果過多地涉及情感和婚戀等主題,可能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讓女主的性格特點和成長軌跡變得不夠鮮明。

還有就是我希望通過這本小說傳遞一種積極、向上的價值觀。在追求自我、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中,女性會遇到各種挑戰和困難,但只要她們保持堅韌、獨立、有追求的精神,就一定能夠克服困難、實現自己的夢想。這種價值觀對於現代女性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她們不應該再在情感婚姻面前迷茫,也是我希望通過這本小說傳遞給讀者的。

記者:請問您在寫作這本書時,會思考“女性寫作”“女性視角”這些問題嗎?您認爲女性寫作有什麼優勢或特點嗎?現在有些女性題材只是拿“女性”兩字做噱頭,您怎麼看?

翟妍:因爲自己是女性,會不自覺地融入“女性寫作”和“女性視角”這些問題。我認爲女性寫作有着獨特的優勢和特點,女性作者通常能夠更細膩地捕捉和表達女性的內心世界,更深入地挖掘和展現女性的情感和經歷。同時女性視角也能夠爲作品帶來更加多樣化和豐富的色彩,讓讀者看到更加全面和真實的女性形象。

但是女性寫作對我來說也存在一些挑戰和困難。比如,有時候我可能會過於注重細節和情感表達,而忽略了故事的整體性和邏輯性。或者由於個人經歷和社會的原因,我在某些領域的知識和經驗相對較少,這也需要我在寫作過程中不斷學習和積累,才能規避。

至於現在有些女性題材只是拿“女性”兩字做噱頭的情況,我認爲女性題材應該是一種真實的、有深度的、有價值的文學表達,作家應該努力挖掘和展現女性的內心世界和經歷,同時也要保持對文學的敬畏和熱愛,不斷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和素養。這樣,女性寫作才能真正地發揮出自己的優勢和特點,爲文學界注入更多的活力和創造力,而不是一種簡單的標籤或噱頭。如果爲了追求商業利益或吸引眼球濫用女性題材,那麼這不僅會損害女性題材的聲譽和價值,也會讓讀者對女性題材產生誤解和偏見。這是非常不可取的。

對於家鄉文化的挖掘和傳承,也讓我珍惜和感恩自己的文化根源

記者:您與小說中的人物有什麼相似和不同的經歷嗎?您是如何走出家鄉的呢?

翟妍:我的個人經歷與小說中的人物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我前面提到,一開始時人物確定不下來,就從自己身上找一個點,這個點就是我生長在鄉村,也有過拿到錄取通知書卻沒能走進大學的經歷,我也見證過戚族之間的爭鬥和冷漠。而後很多年,我不停地爲生活尋找出路,和家裡抗爭,學過三年醫,在農村開過藥店,當過鄉醫,也打過工,吃過白眼,遭人算計。但這些在經過藝術轉化的過程後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我從來不認爲我已經走出了家鄉,只不過是從小屯子到了縣城——一個更方便些的大屯子,因爲土地還是那片土地,風物人情也都是一樣。但這一步的跨越對我而言也是艱難的,鄉村走出的孩子,每走一步都要迎接風雨,但對生活的熱愛和追求從來沒有改變,不停地奮鬥學習,是寫作的引領,讓我活成自己,成爲自己。

記者:這次書寫與您以往的創作有什麼不同感受嗎?您未來還會繼續創作關於家鄉的故事嗎?

翟妍:這麼多年,我的書寫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這塊土地,家鄉對我來說有着深厚的情感基礎,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載着我成長的記憶和情感。這種情感的投入和表達,使寫作的過程更加充滿激情和動力。

持續書寫家鄉,也基於家鄉的故事具有獨特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環境,這爲我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靈感。通過描寫家鄉的風土人情、歷史變遷和人物命運,我能夠更全面地展現家鄉的面貌和特色,讓讀者更加深入地瞭解我的家鄉。這種對於家鄉文化的挖掘和傳承,也讓我珍惜和感恩自己的文化根源。

至於未來是否會繼續創作關於家鄉的故事,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很多年前我就計劃創作“長河三部曲”,目前完成了兩部,第三部的靈感和取材,還是來源於家鄉的人和事。我會一直關注家鄉的變化和發展,從中尋找創作機緣。但我也不拒絕嘗試和探索新的題材和領域,以保持創作的多樣性和新鮮感。

寫作打破了一箇舊的我,成就了現在的我

記者:寫完《霍林河的女人》,給您個人帶來哪些影響呢?

翟妍:在寫作、內心以及其他方面的變化和不同的感受是有的。

比如在寫作方面,我更加明確了自己的寫作風格和追求。通過這本書的創作,我更加深入地瞭解瞭如何更好地運用文字來表達情感和思想,如何構建更加生動和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我也更加明白了寫作需要耐心、細心和不斷的學習,只有不斷地提升自己的寫作水平,才能創作出更加優秀的作品。

在內心方面,我更加深入地挖掘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在創作過程中,我不斷地反思和審視自己的內心世界,思考着如何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這種思考和挖掘讓我更加了解自己的內心需求和價值觀,也讓我更加堅定地走自己的道路。這次寫作還讓我更加關注社會和人性。在書中,我描寫了許多普通女性的生活和經歷,她們的故事讓我更加深入地瞭解了社會和人性的複雜性和多樣性。這種關注和思考讓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也讓我更加關注身邊的人和事。

總的來說,這次寫作對我個人的影響是深遠的,將會是我人生中寶貴的財富,也會激勵我在未來的創作中繼續前行。

記者:您平時是怎麼爲寫作做積累的?

翟妍:這種積累,是一個持續且多元化的過程。保持閱讀,獲取知識和信息,吸收他人寫作技巧和風格。寫小說尤其需要博學一點,無論是文學作品、歷史書籍、社會評論,還是科學知識,我都喜歡涉獵,並從中汲取養分。

我在生活裡也是一個敏感和好奇的人,覺得生活中處處都是寫作的素材,有時,某人的表情動作,某個瞬間的感受,觀察到的社會現象,都可能成爲我寫作的靈感來源。我也會把讀到的精彩句子、段落或者腦子裡隨時蹦出來的想法感悟記錄下來,在創作時也許會用到。

記者:寫作給您帶來了什麼,對您的意義是什麼?

翟妍:我是一個社恐和不善於說話的人,所以寫作對我而言,不僅是一種自我表達、抒發內心的方式,更是一個自我療愈的過程。它讓我有了與人和世界對話的機會。我可以藉着小說裡的人物傾訴心聲。我也可以通過這些文字,把我的情感、思想和觀點傳遞出去,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這是我與內心深處的自己的對話,我的需求和渴望,在這裡找到寄託和慰藉。

寫作也讓我打破了一箇舊的我,成就了現在的我,讓我正視生活的美好和缺陷,追求真實、深刻和有意義的生活。

文/本報記者張嘉供圖/翟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