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寧夏搖滾幫的快意人生

作者|獨孤求饃 出品|夾饃星球

時隔三年,《樂隊的夏天》終於迴歸,讓這個夏天真的躁起來。

對節目來說,最大的難題是邀請樂隊,有名氣的、願來的,早在前兩季都來過了。於是在這一季,年輕的新樂隊明顯增多,甚至還有幾個回鍋肉。

成立於上世紀90年代的老牌樂隊屈指可數,只有二手玫瑰、超級市場,再加上布衣樂隊。

我人生第一次聽搖滾現場,就是在北京的“兩個好朋友酒吧”聽布衣。一首《羊肉面》,讓我感動至今。

還有很多人對他們的印象是《羅馬錶》,全場一起大喊“笑你馬勒戈壁”,堪稱滾圈一大盛景。

布衣樂隊主唱吳甯越,來自寧夏,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還誕生了趙氏兄弟(趙已然、趙牧陽)、蘇陽等在中國搖滾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們的音樂人生,恰好代表了中國搖滾樂從誕生到勃發、從低谷到復興的40年曆史,也代表了大西北音樂高昂粗糲的風格,以及西北漢子的直爽赤誠性格。

他們走過的年代,纔是真正的夏天。

1985:出發

中國搖滾樂的誕生以1986年崔健在工人體育館唱《一無所有》爲標誌,但在此之前,隨着港臺和國外音樂的傳入,已經改變了中國的音樂形態,影響到音樂愛好者。

而西安是西北地區接收外來信息的前沿陣地。1982年,一名叫邢少華的業餘歌手,組建了一個演出團體“新蕾劇團”,採用電聲樂器,到各地演出,當時叫“走穴”。

普通老百姓,特別是年輕人,正是通過這些民間演出,接觸到了新音樂。

寧夏幾位音樂人的青春期,也與西安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首先是趙氏兄弟。他們的父母,都在寧夏中衛縣秦腔劇團工作,父親趙相如是作曲家,道情戲(一種說唱結合的傳統曲藝)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母親張桂蘭是秦腔演員。

△寧夏中衛著名的“66號公路”

家裡有兩兒兩女,大兒子出生於1963年,叫趙已然,小兒子出生於1967年,叫趙牧陽。光是聽名字,就知道這家是文化人,不像別人家,要麼叫建國、要麼叫建設。

1981年,趙已然考上陝西師範大學化學系。正逢西安的音樂風潮變化,出身曲藝世家的他,對此很敏感,並迷上了吉他。放假回家後,又講給弟弟聽。

因爲哥哥上大學,家裡負擔重,趙牧陽小學還被畢業,就進了爸媽的秦腔劇團,修習武生。

隨着《少林寺》的走紅,掀起一陣學武風潮,趙牧陽也很喜歡武術。但是1985年,國家劇團體制改革,秦腔劇團解散,趙牧陽面臨工作危機。

1985年3月26日——他一直記得這個日子,那天他離家去西安投奔哥哥,媽媽把100塊錢縫在他的內褲裡。當時社會不安全,出門得特別小心錢財。

到了西安,他借宿在陝西師大的文藝部教室。屋裡有一套架子鼓,他喜歡上了。沒有師父教,他跑到陝西省歌舞團,趴着窗戶偷學,再回去練。

三個月後,他已經能熟練打鼓,天賦是頂級的。

△年輕時的趙牧陽

不久,他被招進了陝西歌舞劇院。外地的歌手來西安演出,常會找他打鼓,比如當時正走紅的田震,就很欣賞他,也把他介紹給別人。

很快,他獲得了一個稱號“西北鼓王”。

也是1985年,趙已然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寧夏化肥廠教育科上班,幹了半年左右,他受不了,辭了。之後,跑去夜總會、迪廳唱歌,做了流浪歌手。

兄弟倆都走上了音樂道路,有家學淵源的原因,更多是時代使然。

△1985年,趙家全家福

也是在這個階段,蘇陽也闖進了西安音樂圈。

蘇陽的父親是河北人,母親是浙江人,都是在“支援邊疆建設”浪潮中來到寧夏的,在銀川的一家氮肥廠工作。1969年,蘇陽出生於母親的老家浙江,7歲時來到銀川,一家團聚。

1985年,16歲的蘇陽,高中輟學,拿着初中畢業證,考到西安一所中專院校——陝西省建築安裝高級技工學校,學習電工。

有一天,他聽到對門宿舍的同學用吉他彈了一首《西班牙鬥牛士》,琴絃活生生撞擊出來的聲音,讓他非常着迷。

他將飯菜票賣了,又借了點,湊了20塊錢,從一位同學那裡買了把二手吉他,開始練起來。那時他的夢想就是當一個厲害的吉他手。

△1985年的中國,音響店,攝影師|Alain Le Garsmeur

畢業後,他被分配到一家工廠,工作很簡單,就是檢測中控室的儀表,上班抄個數,下班再抄個數。只幹了一個月,他就辭職了。之後,他加入西安的新蕾樂團,跟着去全國走穴。

80年代末,歌壇掀起一股西北風。蘇陽記得,有一次趙牧陽在一個文化宮舉辦演唱會,他騎着自行車去聽,在門口把一輛摩托車颳倒了,進去時已經是後半場了。

他看見,趙牧陽戴着墨鏡,打着鼓,正在臺上唱《黃土高坡》。

1988年,歌手常寬來西安演出,找趙牧陽打鼓,合作很滿意,之後帶他去了北京,組建了一個樂隊“寶貝兄弟”,是中國最早最紅的搖滾樂隊之一。用今天的話說,很有流量。

90年代初,中國搖滾進入高潮期,搖滾青年們彈吉他的人多,都想當主唱,彈貝斯和打鼓的少,是稀缺資源。

趙牧陽的特點是功力紮實、穩定,不同風格音樂都得搭得上。張楚錄《姐姐》的時候,換了三個鼓手,製作人都不滿意,正好趙牧陽去錄音棚裡玩,讓他試試,只錄一遍就過了。

△趙牧陽排練中

最多的時候,他同時擔任8支樂隊的鼓手,與竇唯、唐朝、超載、許巍都合作過,後來加入汪峰的鮑家街43號樂隊,穩定下來。

1980年代末,趙已然也來到北京,投奔弟弟,曾給寶貝兄弟樂隊彈過吉他。

他性格隨性散漫,更願意獨自唱民謠。但他原創性差,主要是翻唱,流行的大俗歌曲,到了他嘴裡,一下子就有了滄桑厚重的味道。

他最喜歡唱潘越雲的《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和原版截然不同。聽了他唱的,根本就沒法再聽原唱。

圈裡人叫他“趙老大”,是字面意義上的老大,也是實力上的老大。

△“嬉皮士”趙已然

1990年代初,趙已然去南方演出,很多人是他的粉絲。甚至有個小偷聽了他的歌,決定金盆洗手,跟着他學彈琴。

他曾說,那兩年,他掙了一百萬,但都被他隨掙隨花了。

錢的數目不一定準確,但對錢的態度,絕對是真的。

1995:碰撞

當趙氏兄弟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時候,老家寧夏的小老弟們,也在爲搖滾夢發狂。

1995年,蘇陽回到銀川,和朋友組建了一支“透明樂隊”,他擔任主音吉他手。樂隊學習槍炮玫瑰等歐美樂隊風格,留着長髮,演出時在臺上狂甩,覺得很酷。

但幾個人都不會經營,稍微賺點錢,就買酒喝了,並不正規。

那時蘇陽已經有了孩子,是玩搖滾的人中少有的早結婚的人。老婆是秦腔劇團的。

有一次,孩子的班主任覺得他留長髮接送孩子不太合適。第二天,他剪掉了長髮,剃了一個平頭,髮型一直保留至今。

△蘇陽標誌性的平頭

和蘇陽住在一個家屬區的,有個年輕人叫吳甯越,父母是上海人,也是“支邊”到寧夏的。吳甯越在家排行老三,現在大家喜歡叫他“三叔”。

1990年,上初中的吳甯越,在全校元旦文藝晚會上聽到崔健的歌,因爲唱腔含混,不太聽得清詞,還以爲是個老外。但這種風格,他喜歡,覺得很帶勁。

他省吃儉用,瘋狂買磁帶聽歌,看到封面上有鐵絲網、蠍子,人長得狠的,就買。有一次看到一張磁帶寫着《愛火花》,覺得“火花”這個詞好,回去一聽,原來是張學友的情歌。

1995年,中學畢業,吳甯越去咖啡廳當了一名調酒師,收入很高,但他還是喜歡搖滾,內心的火焰無法熄滅,幹了幾個月辭職了。

△年輕時的吳甯越

他和一幫愛聽搖滾的朋友,組建了一支樂隊。取名字的時候,曾想對標甲殼蟲樂隊,叫“金龜子”。多虧沒這麼做,後來取名“布衣”。

買了樂器,但不會彈,吳甯越跑去找蘇陽學。用他的話說,那時候蘇陽是“銀川一哥”,彈吉他手速很快。但蘇陽有自己的樂隊,太忙了,沒時間教。

偶然,他們從《音像世界》雜誌上看到北京迷笛音樂學校招生的消息:3個月,學費700元,學不會第二年還可以去。

大家跑去獻血,湊了點錢,直奔搖滾聖地北京。人生地不熟,剛下車就被出租車司機給宰了。

迷笛學校沒有宿舍,學生自己解決吃住,大家在附近的村子裡租了房子。沒有暖氣,只能生爐子,一開始不懂,買的煤老是半夜熄滅,凍得只好偷鄰居的煤。

但就是在這種條件下,迷笛學校走出了布衣、痛仰、腦濁、逃跑計劃等知名樂隊,被稱爲中國搖滾樂的黃埔軍校。

熱愛,從來與貧苦無關。

△早期布衣樂隊陣容,右二吳甯越,右一主唱馬向東

1996年,吳寧靈感爆發,寫了一首歌《秋天》,很興奮,覺得肯定能火,自己要成劉德華了。

他問媽媽要了一萬塊錢,買了簡單的音響設備。樂隊包了一輛大巴車,去寧夏各個學校巡迴演出。如今布衣被稱爲“現場之王”,可謂一開始就有的基因。

1998年,布衣樂隊和透明樂隊,在銀川湖濱雛鳳電影院舉辦新年音樂會,兩支寧夏本土樂隊成功會師。

△1998年,布衣和蘇陽在寧夏演出海報

但此時,隨着娛樂需求多元化,再加上盜版的衝擊,中國搖滾樂進入低谷,樂隊的日子不好過。

布衣樂隊早期有7名成員,有的家裡給找了工作,便回去上班了。主唱馬向東也退出了,吉他手吳甯越轉爲主唱,他也是唯一堅持到現在的元老。

2000年前後,吳甯越再次來北京,在五環外的村子裡租了個院子,和一幫搖滾青年混在一起。大部分是寧夏來的,吳甯越戲稱是“寧夏搖滾駐北京辦事處”。

樂隊進行了重組,寧夏鼓手武銳加入,他還給謝天笑打過鼓,如今加入了野孩子,上過《樂隊的夏天2》。吉他手張巍,也是寧夏人,後來成立了中國首支迷幻電子樂隊WHAI。

△2002年布衣陣容:吳甯越、武銳、貝斯小牛、張巍

那時候玩樂隊賺不了錢,也就沒有利益衝突。大夥兒早上睡到自然醒,AA制吃飯,飯後各屋子串門聊天。

有興致了就排練,大家都不怎麼識譜,就是亂彈,亂碰,反而有生命力。

布衣有一首歌《院子》,就是紀念這段烏托邦一樣的歲月,“繁華紛亂的日子如夢在飛逝,夢醒思念的還是蔚藍的日子……”

“趙老大”趙已然也住在這個院子裡,他經常帶一些名人回來,大家很羨慕。年輕人沒事了,也會打乒乓球,趙老大技術最好,把大家抽殺得沒脾氣。

2002年,在朋友的幫助下,趙已然出了張專輯,叫《活在1988》。裡面有一段自白:“我本該是一名化學教師,陰差陽錯,不幸做了鼓手。十多年來,不求上進,碌碌無爲,混跡於狹小的地下音樂王國.......”

那幾年,他常在北京的酒吧唱歌,一把吉他一杯酒,一唱一晚上。有聽者形容:這些歌啊,明明是小糖水兒,被他一唱,就成了中藥湯了。

△表演中的趙已然,攝影|邱小孩

2000年,因主唱汪峰簽約華納,鮑家街43號樂隊解散。當初成立時,大家都說起碼奔10年去玩,沒想到結束來得這麼快。

鼓手趙牧陽無事可做,向朋友學了三絃。三絃也是寧夏小曲的傳統樂器,能彈出家鄉的聲音。

2002年,雲南舉辦第一屆雪山音樂節,趙牧陽也去參加了,喜歡上了大理,便在這裡居住下來,開了個酒吧,叫“候鳥”。

每年他都要回家看父母,從雲南、四川到陝西、甘肅、寧夏,一路在沿途酒吧唱歌,回去的時候再一路演回去——的確像個候鳥。

酒吧生意不好,沒多久都倒閉了,他開始四處流浪演出。據說有一次在馬路邊的修鞋攤,大爺幫他補了三絃的琴包,他沒錢付,只好給他唱了一首歌。

屬於兄弟倆的黃金時代,悄然消逝。

2005:尋覓

蘇陽的透明樂隊,在1999年解散,之後他也曾去北京發展,加入了一支叫“北極星”的金屬樂隊,擔任吉他手。而趙牧陽是這支樂隊的特邀鼓手,兩位寧夏頂級樂手得以合作。

但樂隊也沒玩多久,蘇陽又回到寧夏,成爲一名獨立音樂人。

有一天,朋友給了他一張田野錄音的帶子,他覺得太好聽了,醒悟過來,意識到音樂的根,就紮在自己生長的地方。

他開始去拜訪民間唱花兒的老藝人,觀察他們的生活,唱歌的狀態,從中得到滋養。

△寧夏風光

寫歌也就變了路子,他將花兒、秦腔、小曲等民間曲調和現代音樂嫁接,既生動又時新,再加上他高亢的嗓音,一開口就能震住人,自此再不會忘記。

2003年,他組建了自己的蘇陽樂隊。鼓手吳丹是寧夏著名的爵士鼓大拿,之前曾經和布衣樂隊的張巍玩過樂隊,後來又和武銳等人組建過雷鬼樂隊“妙樂隊”。

寧夏這片土地上,玩搖滾的人真是藏龍臥虎。

2004年,蘇陽樂隊在銀川富寧街秦腔劇團的戲社,舉辦專場演出。沒什麼人買票,但周圍的居民、下了班的農民工,都圍過來聽,氣氛很好。

有人告訴他,這些曲子小時候聽過,但後來都忘了,沒想到現在又有人唱了。蘇陽覺得自己找對了方向,他陸續創作了多首歌曲,在銀川的小酒館、小麻將館演出。

△2005年,寧夏鹽池街頭,蘇陽準備演出

2004年8月上旬,寧夏賀蘭山腳下,舉辦了一場音樂節,主題爲“中國搖滾的光輝道路”。

演出陣容的確對得起這個口號,包括崔健、黑豹、唐朝、眼鏡蛇、超載、指南針、二手玫瑰、常寬、左小祖咒等著名樂隊。久未露面的張楚、何勇,也出現在舞臺上。

當然,也少不了寧夏本土樂隊——蘇陽和布衣。作爲東道主,他們是第一天和第三天的開場樂隊。

即使今天回望,這次音樂節在中國搖滾史上也舉足輕重,很難再聚齊這麼龐大的陣容了。

當時,南京一位姓李的小胖子,也參加了這次音樂節,大受震撼,自此決定好好做音樂。他是一代文藝青年的“B哥”,現在名字不敢提了。

△崔健參加賀蘭山音樂節

同年10月,“寧夏三傑”布衣、蘇陽和趙已然,還在北京參加了“只有一個寧夏”音樂會,連唱三天,寧夏搖滾,開始大放異彩。

2005年,民謠明星老狼去銀川參加活動,在酒吧聽到喝醉的蘇陽唱歌,被打動,問他要了小樣。回去後,他給了十三月唱片老闆盧中強,盧中強聽了後,立刻簽下蘇陽。

一年後,蘇陽出了第一張專輯《賢良》。專輯製作的時候,製作人花了幾天時間修音,但蘇陽聽了,覺得太完美了,不對味,又給改了回去。

真實,比精緻更重要。這是寧夏人,也是西北人的脾性。

如果說老狼是蘇陽的貴人,2005年,布衣樂隊也遇到了自己的貴人——日本鼓手Funky。

Funky曾是日本“暴風樂隊”的成員,歌曲入選過日本教科書。1990年,他來北京旅遊,聽了一場黑豹的演出,非常喜歡,開始長期在北京搞音樂,與很多樂隊有交往。

△Funky和竇唯

2005年,黑豹樂隊的欒樹爲紀念去世的張炬,策劃專輯《禮物》,準備收錄布衣樂隊的一首歌《爲你唱》,讓Funky負責製作。

Funky到布衣樂隊住的院子裡玩,喜歡上了那種烏托邦氣氛,堅持搬來和他們一起住。

他的日本妻子,看到院子裡的旱廁,被嚇哭了。也難怪,實在是太髒了,大家冬天上大廁,得帶兩塊板磚墊腳,不然容易被屎橛子戳着。

自此,Funky開始了和布衣樂隊的合作與友誼,布衣的很多歌,都是Funky寫的。

有一次,吳甯越帶Funky回銀川玩,吃手抓羊肉,當晚Funky敲門找吳甯越,說他寫了一首歌,這就是著名的《羊肉面》。

2006年,甯浩拍攝《瘋狂的石頭》,Funky是音樂總監,他推薦布衣樂隊給電影寫首歌。樂隊看完片子,只花了十幾分鍾,創作了一首《我愛你親愛的姑娘》。

△《瘋狂的石頭》中,謝小盟追姑娘時的配樂

這部電影讓導演甯浩火了,演員黃渤火了,《我愛你親愛的姑娘》也火了。

2007年,布衣樂隊發佈首張錄音室專輯《那麼久》,此時樂隊成立已12年,的確很久了。

那幾年,寧夏人、鼓手劉淼,在北京開了“兩個好朋友酒吧”,給哥們兒提供演出場所。布衣樂隊、立東樂隊(主唱李夏)、吳的反作用(主唱吳可嘉)等寧夏籍樂隊,常在酒吧演出。

這就是中國搖滾圈著名的“寧夏幫”,還形成了一個廠牌“寧夏製造”,2012年出版了一張專輯,收錄了9支寧夏樂隊的作品。專輯裡也包括趙已然《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

玩樂隊不掙錢,但對於音樂的投入,他們從不吝嗇。

2009年,布衣樂隊發佈第二張專輯《布衣》,請來槍炮玫瑰樂隊的御用錄音師Wyn Davis製作,“土搖”與國際接軌。

當時音樂行業受互聯網衝擊很大,他們卻逆道而行,出了實體磁帶,並從全國找了一家能把字刻在殼子上的廠家(一般磁帶都是貼紙),光是成本每個就要25元。

△今天很難買到的《布衣》專輯

最後印了1000盤,製作費總共50多萬,但只賣出了20盤。

布衣樂隊經紀人黃晨發了篇文章,寫道:

“西北漢子是不會計較成本、量入而出的,所以在這樣一個不景氣的時期,布衣仍然願意用盡積蓄製作這樣一張精緻的專輯。收不回投資?布衣不管!

布衣做的不是商品,是音樂!”

2013:走起

2010年秋天,趙牧陽和好友周雲蓬爬大理的巍寶山,遇到一個道觀,就在那裡住下來,過起了隱士生活。

早上起來打掃道觀,上香,之後就是彈三絃,看書。手機經常關機,如果有人想找他演出,得託人爬上山去找。

2013年8月,湖南鳳凰舉辦“邊城音樂節”,趙牧陽擔任音樂總監,他邀請哥哥趙已然、蘇陽、布衣都來參加,含寧量很高。

第二天晚上,趙已然在臺上演唱《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時,天上忽然下起大雨,狂風大作,趙牧陽將雨衣奮力撐開,爲哥哥遮雨,這一幕很動人。

△趙牧陽在臺上爲哥哥擋雨

趙牧陽和常寬早年的樂隊“寶貝兄弟”,也重組復出,在音樂節上壓軸演唱,讓人感慨“爺青回”。

也是這次音樂節上,趙牧陽遇到一個20多歲的姑娘,促使他走出道觀,下了山。

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生活進入另外一個形態。微博簡介是六個字:“知天命,盡人事。”

搖滾老炮對時代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2015年,趙牧陽參加了《中國好歌曲》,唱了一首《俠客行》。

因爲這個節目,趙牧陽火了。這一年,他48歲。

張藝謀看了這個節目,也很受觸動,邀請趙牧陽在《長城》中飾演一位祭司,用家鄉話唱了一首王昌齡的《出塞》。

2016年,趙牧陽回到寧夏定居,不再漂泊。閒了,他還學習繪畫,舉辦過畫展。

△《長城》中悲壯的《出塞》場景

此時,隨着線下演出市場崛起,樂隊的生活開始好起來。高鐵的發展,爲樂隊去全國演出提供了便利,原來樂隊主要呆在北京,現在開始大量走出去。

布衣是全國巡演次數最多的樂隊,平均每年要演出六七十場,每5天一場。有句話形容:只有你不知道的地方,沒有布衣樂隊沒去過的地方。

吳甯越說,現場就是搖滾樂的生命。就像兩口子過日子,沒有真實的身體接觸不行。有一年的巡演主題就叫“爲什麼要去現場,因爲現場就在那”。

2017年8月28日,布衣樂隊登上了央視綜藝頻道七夕特別節目,表演了《我愛你親愛的姑娘》《喝不完的酒》。那是他們第一次登上央視舞臺。

而蘇陽這種民族風格鮮明的音樂,趕上國家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也受到官方的支持,有空間做更多的事,不再是以前那樣的獨立和地下狀態。

2016年,蘇陽發起“黃河今流”藝術計劃,用音樂、視覺、文字等形式,立體地記錄黃河流域的藝術文化。2019年,他拍攝了紀錄片《大河唱》,曾大範圍宣傳推廣,豆瓣評分8.1分。

△《大河唱》劇照,蘇陽樂隊

也是2019年,米未傳媒製作的《樂隊的夏天》開播,結合了音樂的專業性、綜藝的娛樂性和時代情懷,帶火了樂隊。

水漲船高,隨着樂隊破圈,演出費不斷增長,商業活動增多,搖滾人終於賺到錢了。

第一季陣容中,來自西北的樂隊只有西安的黑撒樂隊。2020年第二季,有蘭州的野孩子、西安的法茲和咸陽的島嶼心情,讓人見識到西北搖滾樂的力量。

在第二季的總決賽上,鮑家街43號樂隊驚喜亮相,演唱了歌曲《晚安北京》,這是原班人馬時隔20年後再相聚,成爲節目最大的彩蛋。

鼓手趙牧陽在和張亞東互動時說:“我非常想念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但是我想起來,似乎在昨天一樣。”

△鮑家街43號在《樂夏2》重聚

那個夜晚,很多熱愛搖滾樂的人,淚流滿面。走過純真的年代,走過荊棘的道路,他們有過矛盾,有過痛苦,但美好無法磨滅,作品永遠留存。

2021年,《樂隊的夏天》暫停錄製,第三季推遲。也是這年9月30日,趙已然因病在三亞去世,享年58歲。

因爲常年的菸酒殘害,生活的窮苦,老年的趙已然很落寞。他留一頭亂蓬蓬的長髮,歪斜着身子,如果不是在酒吧唱歌,你會以爲是丐幫洪七公來了。

2014年,他診斷出慢阻肺,輾轉多地居住,尋找空氣好的地方。他信奉中醫治療,曾去新疆,把自己埋在滾燙的沙子裡,企圖“去寒氣”,結果暈倒了。

後來,他住到三亞,屋子是痛仰樂隊的主唱高虎幫租的。最後也在這裡去世。

在銀川舉辦的追思會上,吳甯越、張楚、超載樂隊等很多好友都參加了。趙牧陽囑咐大家,不要哭。

民間流傳一句話,“民謠不聽趙已然,聽遍民謠也枉然”。因爲他是在用生命吟唱,那是最純粹的聲音。

在圈內,“老大”這個名字,是隻屬於趙已然的。

他已離去,然而還在。

2023:熱愛

回顧幾位寧夏搖滾老炮的人生,有這麼幾個特點:

第一,對音樂的最高要求是真實,不裝。

吳甯越曾坦誠說自己的吉他彈得不好,也不懂樂理,演出時,有時節奏不穩,唱歌還跑調,但這些都不是他做音樂的限制。

他寫歌完全是憑感覺,當內心裡有了創作的衝動,便拿起吉他,彈着旋律,出來的東西就會很真。用他的話說:“不是我搞搖滾,是搖滾搞我。”

他將王國維《人間詞話》中“隔與不隔”的理論,理解爲“裝與不裝”,認爲搞音樂的最大原則就是“不裝”,號稱“搞搖滾從不裝X開始”。

△吳甯越在表演中,2005年

第二,風格粗糲,性格莽撞,特別能吃苦。

他們出生於西北偏僻之地,原來的生活並不富裕,條件本就艱苦,在異鄉流浪的日子裡,才能吃苦。

更重要的還是心中有夢,外部世界透過來的一絲光,讓人生有了寄託。正如吳甯越說:“做音樂如果覺得苦,那你就是不夠熱愛,因爲做自己喜歡的事是最幸福的。”

第三,和民間音樂有緊密聯繫,西北風味濃烈,且團結互幫。

趙已然把流行歌唱成了民謠調子,布衣和蘇陽都曾唱過《寧夏川》,他們從本土民間音樂中獲取營養,形成了鮮明的西部風格——自然、樸實、真誠。

寧夏搖滾羣體龐大,除了趙氏兄弟、蘇陽、吳甯越,還有衆多的音樂人,在歌唱這片土地。

比如,立東樂隊主唱李夏,2003年來到北京,和布衣樂隊住一個院子。2013年,在參加《中國好歌曲》節目時,以一首《今宵列車》征服現場。

郭啓亮,寧夏固原人,麥田樂隊主唱,校園民謠代表人物,發行有專輯《時光壇》。周建軍,也是固原人,2017年推出首張個人專輯《老三騎驢》,並全國巡演一百多場。

△李夏、郭啓亮、周建軍

每年,這些音樂家都會在銀川舉辦演唱會,將“寧夏製造”的品牌精神往下傳承。布衣樂隊全國巡演時,也會帶上寧夏的樂隊開場,培育本地樂手。

布衣成立以來,成員幾經變化,目前的吉他手張小龍、貝斯肖紫雲,都是來自寧夏的新生代樂手,可謂回到了樂隊最初的狀態。

還有一個共同特點——都喜歡喝酒。

趙已然唱歌時,必然要端一杯酒上臺,有時唱着唱着,就醉倒了。

蘇陽喜歡喝酒,也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媳婦買了花肥澆花,兌水時,問他:五百毫升是多少?他說,一瓶白酒那麼多。

而布衣在《樂夏3》初舞臺,選的便是《喝不完的酒》,是特別能帶動現場氣氛的歌。吳甯越的菸酒嗓,也特別配歌的內容,他還和貝斯手肖紫雲鬧了一把拳。

△《樂隊的夏天3》布衣樂隊表演

演唱中,吳甯越逐個介紹樂隊成員,每人來一段solo,驚豔全場,這是今年樂夏少見的場景。屏幕上不斷飄過彈幕,“就是這個feel”“對味了”,用大張偉的話說,“範最正”。

已經64歲的鼓手Funky,是《樂夏3》年齡最大的樂隊成員。當馬東問他,跟着樂隊折騰,過什麼癮呢?他說:“每天打鼓的生活,是最完美的生活。”

這一刻,你能理解,爲什麼他能和布衣樂隊走在一起。因爲他們對音樂的愛,是同一類人。

在搖滾圈,布衣樂隊一直自稱“土搖天花板”,他們粗放、簡單,沒有多深的樂理知識,也沒多複雜精緻的編曲,完全是靠一股衝動在創作,在演出。

在節目一開始樂隊之間的互相投票中,作爲資深樂隊,他們沒有拿到前五名。初舞臺的表演,儘管晉級,但排名第九。之後的比賽中,或許也不會走多遠。

但這些都不重要,他們的戰場是在現場,是和樂迷的直接連接。也只有在現場,纔會出現合唱《羅馬錶》的壯舉。

仔細想想,樂隊名字取得真好——“一介布衣,躬耕於現場”。

以前大家總是把搖滾樂捧得很高,認爲要表達態度,要叛逆,要反抗,實際上它只是音樂的一種形態,熱愛她,投入她,她就能帶給人影響。

布衣樂隊,以及衆多的寧夏音樂人,詮釋了什麼叫熱愛,他們將自己的人生過成了搖滾曲。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痛哉快哉,樂哉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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