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國度:1940,法國陷落(一)

圖/美聯社

文/洪仕翰

1940年6月的法國,正逢一次世界大戰以來氣候最美好的夏天,「陽光燦爛,萬里無雲,冷熱適中。」然而對正處在亡國邊緣的法國人來說,這或許是他們人生至今最黑暗的一個季節。

這是《1940:法國陷落》的開場,亦是本書作者威廉‧夏伊勒(William L. Shirer,1904-1993)的親身回憶。夏伊勒當時正好擔任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駐德特派記者,因而可以擔任歷史的見證者、隨同進擊的德軍進入巴黎。

今天,我們可以透過夏伊勒筆下生動的文字,一窺當時巴黎人民的處境:盟友比利時已經宣佈投降,英國遠征軍則大多自敦克爾克撤離,留下孤立無援的法軍做最後的掙扎,而突破索姆河與埃納河防線的德軍正直撲巴黎而來。甫經重組的法國政府決定連夜出逃,數百萬倉皇失措的巴黎市民,則試圖跟在政府後頭逃難,巴黎街頭頓時人去樓空。曾經是歐陸頭號軍事強權的法國,遭遇了無可挽回的軍事失敗。

一個禮拜後,法國宛如遭到羞辱般,在上次大戰德國簽署停戰協定的同樣一節火車車廂裡,簽署了自己的停戰協定。

夏伊勒在《1940:法國陷落》中如此回憶道。注1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駭人的。相較於倏然戰敗與簽署停戰協議,真正讓夏伊勒震驚的,是接下來法國人決定揚棄自己民主自由的建制,擁抱威權獨裁。在7月10日這一天,除了少數流亡北非的主戰派議員外,法國國民議會的議員們陸續聚集在維琪──一座以溫泉出名的小鎮,並投票賦予了高齡八十四歲的一戰英雄貝當元帥(Philippe Pétain,1856-1951)至高無上的權力。

在貝當的帶領下,新成立的維琪政府開始推動國家革命(Révolution nationale)來重建法國,包括廢除國民議會與第三共和國憲法,以及實施一連串壓制言論自由的舉措。除了政治層面以外,亦加強國家對經濟、宗教與社會等各層面的管控。法國的國家格言更從自由、平等、博愛被置換成了勞動、家庭與祖國(Travail, Famille, Patrie)。

這種毅然決然放棄共和體制的行爲即便在當時也顯得極不尋常:法國是在當時受納粹侵略的國家裡面,唯一一個政府沒有流亡海外、繼續抵抗,但卻自毀建制的國家注2。用夏伊勒的說法來形容,法國人自己在戰敗後「切腹自殺」了注3。這個從1870年開始算起,已經有七十年曆史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連同其所提倡的現代精神,至此走入了歷史。

爲什麼曾經強盛的法蘭西第三共和會在短短的六週內即亡國?法國不是成功地在上一場大戰中阻擋德國的凌厲攻勢,並一躍成爲歐洲頭號軍事強權嗎?而又是什麼原因,讓一向自豪的法國人,在戰敗後選擇譭棄自身建制、宣判共和制度的死刑?這些是夏伊勒在《1940:法國陷落》一書中試圖回答的問題。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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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該爲法國覆亡負責?

夏伊勒並不是第一個試圖替共和國的毀滅提出解釋的人。早在1940年、法國戰敗與維琪政權成立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便有如幽靈般,徘徊在法國人心中。由於1940年法國的戰敗實在太過震撼,多數法國人都認爲,法國自身從內部出了問題,也就是:法軍的戰敗不是個短期、突發的現象,而是因爲法國這個國家整體幾十年下來,在包括政治、軍事、經濟乃至社會文化等各層面皆逐漸衰弱,此消彼長下,纔會導致1940年的失敗。

法國年鑑學派開山祖師的馬克‧布洛克(Marc Bloch,1886-1944)是最早懷抱此種想法的人之一。他在自己那本以當事人身分寫於二戰時期的《奇怪的戰敗》中,就明白指出:「德國人的勝利從本質上說,是知識上的勝利」,而且法國人並不僅是在軍事領域被德國人給勝過,而是在整個智識層面上都輸給了德國人。

在歷史學家布洛克眼中,擊敗法國的其實不是德國人,而是法國人自己。

雖然這種說法幾乎已是當時法國人的「共識」,但法國人對於什麼纔是導致自身衰弱的原因,依舊莫衷一是。保守右派人士,特別是維琪政府的擁護者,往往將衰弱與不團結的責任,歸咎於第三共和時期政客與媒體的腐敗、和平主義份子和工會聯盟所引發的社會動亂、對天主教信仰的不虔誠等。

另一方面,左派人士、共和主義者與戴高樂的自由法國代表們,則出於各自不同的理由,將矛頭指向法國最高指揮部中,那羣沒辦法認識到現代技術的保守老人、阻礙進步的保守宗教、擴大貧富差距的財團,與親德極右團體從中作梗。

爲了替政權的淪亡追究政治責任,意識形態對立的兩端,互相指責對方纔是導致法國覆亡的元兇。注6

從1925年到1930年,夏伊勒於巴黎擔任記者,在二戰前仍不斷往來德國與法國兩地之間。在他這個旁觀者看來,共和國內部此種水火不容的分裂,似乎正是導致其衰弱的原因。

一九六九年,也就是布洛克《奇怪的戰敗》成書逾二十五年後,開始蒐集史料進行書寫的夏伊勒,想必也憶起了當年在法國時目睹的種種分裂與矛盾。是以,他在書中序言中,寫下了自己對法國第三共和時期的觀察與批判:

聽起來有沒有很耳熟?

夏伊勒接着引用孟德斯鳩來說明自己的論點:「若一場戰役的傷害,亦即特定原因,造成一國滅亡,那肯定還有總體原因,早就決定該國將在一場戰役中滅亡。」注8。與布洛克所見略同,夏伊勒認爲的「特定原因」,是爆發於1940年西線戰役上的軍事失利;但更重要的總體原因,則是法國內部的衰弱──因爲分裂而導致的衰弱。在他看來,這個分裂的種子老早就已經埋下,甚至可以追溯至1870年、第三共和成立之初(...接下篇...)。

1940年6月22日正在貢比涅報導法國簽署停戰協定的威廉‧夏伊勒(右)。/維基共享(CC BY-SA 3.0 de )

▎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