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獻、服從和鬥爭:臺積電的權力和帝國

2003年12月7日,六個中年男人在臺北圓山飯店拍了一張合影。

圓山飯店是臺北市的地標,坐落在劍潭山之上,主樓是一座14層的中國宮殿式建築。飯店前身是日治時期的臺灣神社,1952年被蔣宋家族控制,首任總經理是孔二小姐,地下更是修建有防範空襲的逃生密道。以前能在圓山飯店定桌請客的,要麼是高官政要,要麼是商業顯貴。

臺積電研發六騎士,《今週刊》

而照片中這六個腳踩漢白玉石橋的中年男人,屬於後者。從左到右,他們的名字分別是林本堅、楊光磊、蔣尚義、孫元成、梁孟鬆和餘振華——這六個人都是臺積電研發部門的核心骨幹。當天,臺灣行政當局爲表彰他們在“0.13微米銅製程”之戰中立下的赫赫戰功,特意在圓山飯店給他們頒獎。

其中最左邊的林本堅是光學大咖,被譽爲「浸潤式光刻之父」;左二的楊光磊和左四的孫元成是邏輯製程的專家,擅長提升產線的良率;左三的蔣尚義是當時臺積電研發的老大,是其餘五人的上司;最右邊的餘振華則是封裝領域的大拿,目前業界最火熱的CoWoS封裝,正是出自他手。

而站在右二的位置,雙手插兜,霸氣外露的這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梁孟鬆了。

梁孟鬆是“0.13微米銅製程”之戰的核心人物,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而你如果仔細觀察照片,就會發現這6個人其實是站成了兩排:蔣尚義作爲研發的老大,站在了第一排的C位,而梁孟鬆站在前排蔣尚義的左邊,兩人臉對着臉,絲毫沒有下屬的感覺,這從側面反映了梁孟鬆當時的地位。

但在3年後的2006年,蔣尚義功成身退,接任他“研發副總”這一職位的,卻是站在後排、跟梁孟鬆同齡的孫元成。而當年意氣風發的梁孟鬆則是被投閒置散,平調到基礎架構專案處長一職,被派去執行一個剛啓動的“超越摩爾計劃”,管理兩座工藝落後的晶圓廠,四捨五入等於打入了冷宮。

企業裡的權力鬥爭也是殘酷的,接班背後往往是站隊問題,失敗通常就意味着上升通道的終結。梁孟鬆一度有8個月沒有事情可做,白天就坐在辦公室裡,因爲害怕遇見同事所以連飯堂都不敢去。有一次出國回來,發現自己辦公室被改造成了一個四人間,屬於騎在臉上羞辱他了。

在臺積電枯坐三年冷板凳之後,梁孟鬆於2009年2月自臺積電離職,並在同年九月前往韓國成均館大學任教。2011年7月,在兩年競業協議屆滿後,梁孟鬆入職臺積電的頭號對手三星,幫助三星率先量產14nm製程,搶走了臺積電80%的蘋果A9處理器訂單,完成了第一次復仇。

再之後,梁孟鬆來到大陸。之後的故事便是一段現在不能細說,但未來會註定寫進史書的歷程。

而在另一邊,臺積電內部接棒“研發六騎士”的人才團隊又在源源不斷涌現,從2003年的130nm到2024年的3nm,先進製程的高歌猛進基本沒遭遇人才短板的制約。而在圓山飯店合影的二十一年後,臺積電市值已經逼近1萬億美金,是全世界有史以來市值最高的純製造業公司。

截止到2024年3月,臺積電共管理員工77045人,其中碩士博士超過30000人,內部梯隊森嚴有序,外界較少了解下述問題:臺積電一代又一代的“研發六君子”究竟是怎麼培養出來的?地位堪比戰略核武器的天才爲何又會被權力鬥爭掩埋?到底是哪些人在管理臺積電這個龐大的帝國?

本篇文章,就帶大家瞭解一下這家9800億美金市值公司背後的權力遊戲。

01

臺積電在成立後的30多年時間裡,最高權力幾乎都牢牢掌握在張忠謀一個人的手裡。

1987年臺積電成立,出生於1931年的張忠謀是首任CEO,一直幹了十八年,直到2005年自己年齡到了74歲才決定卸任。2005年6月,張忠謀把CEO的位子交給當時的二號人物蔡力行,自己一邊假裝退居二線,花更多時間陪伴家人,一邊每天還是去臺積電打卡上班,緊盯着蔡力行的表現。

張忠謀和蔡力行,2008年

蔡力行年齡比張忠謀小了整整二十歲,1989年就加入了臺積電,幹過晶圓廠的廠長,也負責過研發和銷售,一直被當作接班人來培養。

這場預定好的接班本來一切順利,但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時候,蔡力行應對危機的手段粗暴,嚴格執行5%末位淘汰制,結果裁員直接裁到大動脈,影響到了生產線的良率,甚至有員工甚至去張忠謀家門口拉橫幅。

臺積電員工抗議5%末尾裁員,2009年

這讓原本就沒有真正退休的張忠謀按捺不住,在2009年6月召開董事會,宣佈重新擔任CEO,用了10分鐘就把把蔡力行一把擼到了一個只有十幾個員工的光伏部門,等於逼蔡力行自己滾蛋。

蔡力行其實就是當年逼梁孟鬆離職的人,據說兩人因意見不一而產生了過節,2005年蔡力行接過大位之後,選擇了孫元成擔任負責研發的副總,並把梁孟鬆邊緣化,成功逼走了樑。

只不過沒過幾年,這枚迴旋鏢就擊中了自己。在被張忠謀邊緣化、坐了三年冷板凳之後,蔡力行也選擇了離開,後來也是輾轉跳槽了多家公司,現在擔任臺灣另一家芯片巨頭聯發科的CEO。

重新掌權的張忠謀,畢竟年齡已經快80歲了,已近耄耋之年,於是在幹了幾年之後,又開始物色新的太子人選。這一次,他汲取了押寶蔡力行的教訓,同時物色了兩個接班人,讓兩人之間搞賽馬,誰贏了誰接班。

這兩個人一個叫劉德音,一個叫魏哲家。

這兩個名字在大陸的知名度很低,但他們跟蔡力行或者梁孟鬆,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都是1950年代生人,都在臺灣本島讀完了本科或者碩士,然後在美國拿到了博士學位,然後畢業後都在美國的大型科技公司歷練了一番。

其實開頭提到的“研發六君子”裡的餘振華、孫元成和楊光磊,跟上述四位也都是一模一樣的履歷。因爲在臺積電早期階段,技術和人才基本都來自美國,因此“50後+臺灣出生+美國求學+半導體大廠歷練”,就成了臺積電骨幹人才的基本配置,也是張忠謀挑選“臺積電二代目”的標準。

魏哲家(左一)和劉德音(右一),2023年

而臺積電出生於1940年代的元老,如曾繁城、蔣尚義、林本堅等,雖然年齡比張忠謀小十幾歲,但在張忠謀眼裡是跟自己同代的人,屬於四爺和十三爺的關係,從來就沒把他們當作接班人來考慮。而非研發條線的張孝威(財務)、陳國慈(法務)等元老離權力中心更遠。

當張忠謀選定了魏哲家和劉德音作爲“雙太子”之後,又把在2006年退休的蔣尚義拉了回來,讓這位老同志輔佐一把,給新班子扶上馬送一程。2012年,臺積電正式任命魏哲家、劉德音和蔣尚義三人爲“共同營運長”,一起向張忠謀彙報。

這樣,臺積電最高權力架構就四個角色:作爲“皇帝”的張忠謀,作爲“太子”的劉德音和魏哲家,以及作爲“太傅”的蔣尚義。

臺積電2012年最高權力架構

等到兩個“太子”逐漸適應了角色,張忠謀就安排蔣尚義告老還鄉,第二次退休。蔣尚義後來到大陸轉了一圈,擔任過中芯國際的副董事長,也踩中過著名的天坑武漢弘芯,想發揮餘熱,但最後發揮的不多,自己名聲卻揮發了不少。

而在蔣尚義退休後,臺積電一個皇帝加兩個太子的架構保持了很多年,張忠謀一直在賽馬,但就是不給結果。

到了2018年,張忠謀已經87歲了,繼續霸佔一號位的話在全球投資者面前不太能說得過去。於是他選擇了第二次退休,但他此時還是不肯把真正的傳位詔書拿出來,而是把兩個“太子”變成了兩個共同執政的“皇帝”,自己則成爲“太上皇”。

具體就是讓劉德音接任臺積電董事長,讓魏哲家接任臺積電總裁。兩個人雖然有分工,但幾乎是平分了公司權力,等於和聯勝讓大D和阿樂都做話事人,仍然維持“雙首長”的制度。

而劉德音和魏哲家空出來的“共同運營長”這兩個崗位,又安排了兩名“太子”人選來接任,等於說臺積電的接班梯隊,也是仍然按照雙線來進行。

這兩位新晉的“太子”,一個叫秦永沛,一個叫米玉傑。

秦永沛在臺積電內部綽號“秦公”,當年是張忠謀在臺灣工研院的下屬,1987年臺積電成立第一天就加入了,是臺積電的首批員工。米玉傑在臺積電內部綽號“老米”,1994年加入臺積電,是臺積電研發條線上自「六騎士」之後,最重要的人物。

米玉傑(左)和秦永沛(右)

這兩位看起來似乎是臺積電的“第三代”,但其實秦永沛是1955年生人,米玉傑是1958年生人,年齡跟魏哲家和劉德音等“第二代”幾乎差不多。除了秦永沛沒有海外工作經歷之外,兩人的履歷仍然是臺積電“第二代”領導幹部的模版。

如果“秦公”和“老米”是過渡性人物的定位,那麼問題來了:臺積電的第三代到底在哪兒呢?

02

2023年6月,在芯片戰爭愈發緊張的氣氛下,臺積電CEO訪問上海,他身邊帶了兩個人,一位叫侯永清,一位叫張曉強。

其中侯永清出生於1963年,臺灣本省人,1997年加入臺積電,一直負責臺積電的芯片設計生態,一路被提拔至資深副總,併成爲“秦公”的副手。2023年劉德音卸任臺灣半導體產業協會(TSIA)理事長,侯永清接任這一重要職位,被外界認爲是他未來必將“繼承大統”的重要信號。

張曉強同樣也出生於1963年,但特殊之處在於他出身大陸,畢業於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83級,跟中芯國際的CEO趙海軍是同學。清華畢業後,張曉強去了杜克大學留學,並在Intel工作多年,2016年加入臺積電,只花了4年就升至資深副總。根據臺積電年報顯示,他目前已經是美國籍。

侯永清和張曉強兩人,目前被普遍認爲是臺積電第三代領導集體的核心——儘管他們目前的身份,現在只能算是“太孫”。

到了今年6月份,張忠謀終於做出了選擇,宣佈魏哲家繼承大統,劉德音卸任退休,“雙皇帝”模式變成了魏哲家一個人的大權獨攬,臺積電的權力架構又變了一個模樣:

臺積電2024年最高權力架構

在最上面是“太上皇”張忠謀,臺積電所有重大決策基本都有他的影子;下面是“皇帝”魏哲家,同時擔任董事長和CEO的職務;再下面是兩個“太子”秦永沛和米玉傑,對外的Title是執行副總兼共同營運長;再往下是兩個“太孫”候永清和張曉強,職務是資深副總裁兼副營運長。

自上而下,“太上皇”、“皇帝”、“太子”、“太孫”這四個層級的六個人,構成了臺積電的權力中軸線,其中“太上皇”和“皇帝”的權力絕對集中,而接班隊伍則兵分兩路,相互制衡,看起來井然有序,唯一的問題在於:這六人裡最年輕的兩位「太孫」,年齡也已經超過60歲。

那麼臺積電有沒有更年輕、更少壯派的幹部呢?

答案當然是有的。臺積電有一大批少壯派幹部,被稱爲“中生代”,裡面最有名的當屬晶圓廠“營運三傑”——王英朗、廖永豪和張宗生。這三人目前都“副總經理”級幹部,Title的級別低於“太子”層級的“執行副總經理”,也低於“太孫”層級的“資深副總經理”,屬於“曾孫”級別。

營運三傑“:王英朗(左)廖永豪(中)張宗生 (右)

這三人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共同特點,就是沒有任何的海外背景,從本科到博士的求學全部都在臺灣本省,人生第一份工作就是臺積電,100%由本島半導體工業自己培養,跟前幾代領導人畫風完全不一樣。這種人才團隊的“自我造血”,既是臺積電持續領先的原因,同樣也是持續領先的結果。

三人裡面王英朗的名氣最大。他出生於1968年,本科是新竹清華,碩士是臺灣中山大學,博士則是新竹交大,1992年碩士畢業加入臺積電,2015年成爲臺積電當時最年輕的副總。他長期坐鎮南科十四廠,曾五次獲得“張忠謀董事長”獎,只要張忠謀前往南部考察,必然由他坐陪。

張忠謀如此重視他的原因,或許是王英朗身上的「卷王」的氣質吸引了他。

王英朗出生於臺中市,家境貧寒,1992年加入臺積電時身上只有碩士學歷,在博士滿地走的臺積電顯然不具優勢。上進的他考上了新竹交大的博士,爲了能兼顧上班和讀博,他主動申請大夜班(晚上12點上到早上10點),白天則去三公里外的交大上課,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5年。

就這樣從基層做起,王英朗一路上創下最年輕的經理、處長、廠長、副總等諸多記錄。在經略南科十四廠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凡是有名字的項目,都要卷出個第一。”甚至爲了自己的團隊能在臺積電運動會上拿獎牌,他直接安排臺南長榮中學體育班的畢業生集體入職。

王英郎依靠「卷」在上峰這博得美名,御下同樣有一套。2015年,他從臺南調回新竹總部,負責EUV機臺技術的開發。他便帶着南科300餘號人北上,入駐竹科十二廠。能帶出如此多的死忠幹部,這在臺積電屬於是頭一遭。因此當時也有臺媒稱其爲「臺積電史無前例的大藩王」。

出席ASML活動的王英朗,2020年

在臺積電赴美建廠後,亞利桑那工廠全球焦點,而王英郎則成爲工廠負責人,受重視程度可見一斑。而“營運三傑”中的其他兩位也被委以重任:廖永豪目前是臺積電赴日本建廠(JASM廠)的負責人,張宗生目前負責臺積電先進技術暨光罩工程,並掛帥2nm製程的高雄工廠。

除了純本土培養的“營運三傑”外,臺積電“中生代”幹部梯隊還有很多強悍猛將,比如負責德國工廠的莊瑞萍、負責技術發展、畢業於復旦的曹敏,負責封裝業務、同樣是大陸背景的何軍等等,他們跟王英朗等人一起,是臺積電高管階層的骨幹力量,而在接班序列中,他們屬於“曾孫”級別。

一方面是“猛將如雲”的人才供給,另一方面則是千軍萬馬涌進的獨木橋。截止到2024年初,臺積電擁有29008名碩士和2616名博士,一個普通工程師想要拾級而上擠進高管的序列,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職業生涯——即使是“曾孫”級別的高管,年齡也普遍在50~60歲左右。

拋開“在雲端”的高管羣體不談,臺積電普通員工在臺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呢?

03

在臺積電內部,有一套不成文的選人標準,叫做“正黃旗用人模式”。

所謂“正黃旗”,指的是國立臺灣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國立成功大學這四所名校的電機系畢業生,類似國內某些投行只招“清北復交”的學生,原因也很簡單:臺積電核心部門的18名高管,有14人本科畢業於這四所學校,自然更偏向錄取自己的學弟學妹。

一名碩士研究生進入臺積電,通常起薪是200萬新臺幣摺合人民幣大概40萬左右。工作5年到10年後,薪酬能漲到350萬新臺幣以上,即80萬人民幣。2023年臺灣全省平均年工資是70萬新臺幣,臺積電薪酬屬於高收入行列,但絕對數離互聯網行業(如字節騰訊阿里)還有一些距離。

除了薪酬外,臺積電還有一套股權激勵計劃:員工可以用月薪的20%或15%,以85折的價格購買臺積電股票,剩下的15%由公司補貼,而且股票沒有賣出限制。大概有70%的員工參與,比例跟華爲ESOP的覆蓋度差不多。過去幾年臺積電股價不斷新高,員工賺得盆滿鉢滿。

豐厚的待遇,讓臺積電成爲島內購房和生育的積極拉動者。

2023年,臺灣島內工作的臺積電員工共生育了2463個孩子,之前的五年也一直穩定在2500個左右。不過由於臺灣生育率下降太快,臺積電新生兒貢獻佔比從2019年的1.4%,一路漲到了2023年的1.8%,高於佔臺灣省人口0.28%的比例。當然,這裡也有臺積電員工平均年齡(35歲)較臺灣全省平均年齡(40歲)低的原因。

臺積電員工不僅敢生娃,還敢買房,是島內地產中介最愛的羣體。

過去五年臺灣房價漲幅兇猛,漲幅最大的十個行政區裡,最高的新竹縣竹北市有118%的漲幅,最低的臺南新化也有68%——這十個行政區裡有八個都位於臺積電的各個分廠附近,而剩下的兩個行政區——高雄楠梓區和橋頭區,也是被臺積電高雄2nm新廠的利好拉動起來的。

臺灣省傳統上有“六都三市十三縣”,其中“六都”是指臺北、新北、桃園、臺中、臺南、高雄這六個所謂“直轄市”。而本來屬於“三市”之一的新竹,由於是臺積電的大本營,近年躋身“新一線”,跟“六都”並列成爲“七都”。2020年初至今,新竹市房價漲幅高達82%,在七個城市裡位列第一。

臺灣新竹市航拍,2023年

臺積電對臺灣經濟的意義不言而喻。去年臺積電營收690億美元,佔全省GDP的10%,淨利潤高達269億美元;2023年全年,臺積電一共消耗了200多億度電,佔全臺電力消耗的7.5%。而隨着大量極紫外線光刻機(EUV)的投入使用,2025年臺積電電力消耗將達到全臺的12.5%。

臺灣能源供給97%都依賴進口,臺積電的“電老虎”對臺灣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負擔。但考慮到對房價和經濟的拉動,臺灣人民恐怕寧肯夏天不開冷氣、冬天不用熱水,也得保障這臺印鈔機的運作。

薪資豐厚、地位超然,臺灣年輕人會擠破頭搶着去臺積電工作嗎?似乎也未必。

臺積電歸根結底,還是一家制造業企業,它主營的晶圓代工,儘管是當今世界上最精密最複雜的高科技產業,但仍然擺脫不了“工廠”的本質。而只要是“工廠”,就會有90%的工作是無聊、重複、疲憊的勞動,加上芯片製造的很多環節,要求在潔淨室裡穿無塵衣,以及無休止的輪班,這顯然比待在寫字樓裡喝咖啡要痛苦許多。

但臺積電的“正黃旗用人模式”又決定了,很多流水線上的事務性工種明明可以用專科生,但臺積電一定要用正黃旗的名校畢業生。甭管是學士碩士還是博士,只要被安排下到Fab廠,就得去潔淨室裡“擰螺絲”(此處爲比喻),不僅枯燥無聊,還要經常三班倒甚至兩班倒。

而臺積電的加班文化更是享譽全球,尤其是在當年攻堅先進製程的時候,臺積電發明了一種瘋狂的喪的模式,就是「研發部門二十四小時工作制」,用富士康流水線的方法來管理研發,號稱“夜鷹部隊”。臺灣芯片專家林宏文在《晶片島上的光芒》這本書裡,詳細記載了這種工作方式:

研發夜鷹的三班制——“長日班”是正常上班時間,“小夜班”是從下午兩點上到晚上十二點,“大夜班”則是從晚上十二點上到隔天早上十點——串成二十四小時研發無縫接軌的效果。位於臺積電新竹總部12B晶圓廠十樓的夜鷹部隊大本營,自此以後經常性地徹夜燈火通明,成了竹科不夜城。

這些年臺積電雖然有所改善,但仍然是臺灣首屈一指的“福報廠”,甚至當大陸企業家在公開場合已經不敢談論996的時候,臺積電高管卻仍然以“賣肝文化”爲自豪。去年張忠謀在跟《芯片戰爭》作者Chris Miller對談的時候,就公開說臺灣的工程師就算在半夜2點,也會被叫起來上工,而工程師的太太往往會見怪不怪,繼續睡覺。

潔淨室裡工作的臺積電工程師,2023年

在臺積電赴美國建廠之後,很快就得到了美國人的銳評:“臺積電是地球上最糟糕的工作場所”——曹德旺老師聽了這話都能鬆了一口氣。

但對於臺灣的年輕人來說,島內更好的崗位——比如醫療、金融、互聯網等——供給實在是有限,而臺積電招聘又突出一個“量大管飽”,最高峰的2021年和2022年,臺積電臺灣廠區的新進員工超過10000人,接近臺灣省人口的萬分之五。因此,年輕人仍然以能進臺積電爲榮。

但另一方面,當“賣肝文化”遭遇“小確幸”,臺積電必然會遭遇越來越多的口誅筆伐。在社交媒體上,臺灣新一代年輕人更是熱衷編臺積電的各種段子。比如油管上有一期臺積電一日遊的視頻,臺灣網友瘋狂在評論區用“肝”這個梗來整活。

比如“十萬青年十萬肝,GG輪班救臺灣”、“歡迎新鮮肝到官網投履歷”、“需要大量新鮮的肝”、“我聽到說年輕工程師,我都會自動解讀成年輕的肝”等等。

而很多臺積電員工婚戀相親的帖子,評論區裡通常會塞滿嘲諷,比如一位臺積電小哥找到對象後發帖炫耀:感謝GG(臺積電)讓我脫魯,下面的網友紛紛送來祝福,比如“生活交給GG、老婆交給鄰居”,“你缺女朋友,女朋友缺金主,各取所需”、“ 不怕女友老婆被老王照顧嗎”……

其實在臺積電身上,能看到很多大陸公司的影子:臺積電拉動新北房價,阿里也曾拉動杭州房價;臺積電賣肝文化被口誅筆伐,華爲奮鬥文化也充滿爭議;臺積電領先所有對手,仍然喊員工2點鐘起來上班;寧德時代全球市佔率第一,還是想號召員工再“奮鬥100天”……

如果上升到更高的角度,臺積電身上的一些“特徵”會讓我們更加感到熟悉:吸納西方先進技術,融入全球產業鏈條,引進海外的人才和管理經驗,早期依靠政府資金扶持,後續通過自身的勤奮和血汗來獲得全球競爭力,管理上中西結合,但文化上推崇奮鬥、奉獻、忠誠和服從。

從根子上看,它跟大陸一些在自己領域稱霸的公司沒太大不同,只是公司湊巧開在了海峽對岸。

04

儘管已經在2018年卸任,但90多歲的張忠謀仍然熱衷於站在聚光燈之下。

臺積電美國亞利桑那工廠“裝機”,他站在拜登、雷蒙多和庫克的旁邊出席典禮;臺積電日本熊本工廠開幕,他上去做主旨演講;《芯片戰爭》一書在全球大火,他跟作者做圓桌對談;黃仁勳訪臺,他在家設宴招待;甚至APEC會議,他都連續三年代表臺灣地區赴海外各地去參加。

張忠謀與《芯片戰爭》作者Chris Miller對談,2024年

全世界大多數企業家,在退休後都會減少在公共領域的發言,但張忠謀不同,他不僅頻繁接受採訪,言語中“站隊”的傾向也越來越明顯。在接受NYT的訪談時,他明確表示:“我們(指的是美國在芯片領域的盟友)控制了所有的要道……如果我們想要扼住其喉嚨,中國(大陸)真的無能爲力。”

另外在採訪中他表示:“……1962年入籍以來,我的身份就一直是美國人,別無其他。”

在複雜地緣環境下做生意,大多數企業家都會主動適應、並最終擅長“走鋼絲”,但張忠謀的軌跡卻相反,已經年逾90歲的他,跟2017年9月親自出席臺積電南京廠開幕時似乎有了不少變化。而除非這位“臺積電第一巴圖魯”真正地離去,否則他會毫無疑問繼續影響這艘巨輪的航向。

2024年8月26日,臺積電高雄廠區在施工時,從地下挖出了一枚重達千磅(450公斤)的未引爆炸彈[8],是1945年美國轟炸日軍海軍油庫時扔下——這是一個充滿歷史巧合性的偶然事件:它把“臺積電”和“爆炸物”兩個詞聯繫在了一起,但當半導體圈內人士談論這個話題時,他們議論和猜測的對象,並不是八十年前埋在地下那些。

一家萬億美金的芯片帝國,它的管理可以像EUV光刻機一樣精密,它的命運也可能會像幾納米的晶體管一樣脆弱。

全文完,感謝您的耐心閱讀。

參考資料

[1] 晶片島上的光芒-林宏文

[2] 臺積公司2023年度永續報告書-臺積電

[3] Chipmaking’s Next Big Thing Guzzles as Much Power as Entire Countries-Bloomberg

[4] 臺積電真的相信臺灣不缺電?-臺灣醒報

[5] 近5年房價漲幅前10區出爐房市專家:沒有天花板限制-天下雜誌

[6] 臺積電概念房成房價保證,全臺都漲!- Yahoo

[7] 臺大教授楊光磊:半導體應正視「偏頗」選才思維-天下雜誌

[8] 臺積電廠區挖出千磅炸彈,中時新聞

作者:戴老闆/王一川

研究:王一川

編輯:魯舒天

責任編輯:戴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