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時光──關於普魯斯特和電影(上)

許多電影導演都想拍普魯斯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摘自網路)

導演Raoul Ruiz拍攝《追憶似水年華》時,法國媒體大幅報導。(摘自網路)

When to the sessions of sweet silent thought I summon up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每當來到甜美沉靜的思維之殿堂時我就召喚過去事物的回憶。)-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三十首

自從1950年代以來普魯斯特的聲望不斷竄升之後,有許多的電影名家都想拍他的作品,也就是那套聲名顯赫的七大冊名著《追憶似水年華》,但有一個問題,這樣皇皇七大冊的大着,結構來講寫得有點凌亂鬆懈,要拍成一部一般長度的電影在戲院上映,真不知道要怎麼拍,也不知道要拍給誰看;主要是這麼長的小說,如果故事情節像一般通俗連續劇那樣環環相扣倒也罷了,事實上又不是。這是一本着重心理描寫的意識流風格的作品,我從來不認爲這是一本適合電影形式的小說作品,幾年前轟動一時的影片《追憶似水年華》的法國籍智利裔導演Raoul Ruiz,他在國際影壇上算是有一定的聲望,卻認爲普魯斯特的作品到處都是很具體的意像,很適合搬上銀幕,我覺得那是他的錯覺,人在心中想的常常會和實際狀況有所出入,所以這次他的電影拍得很不知所云,大體而言,他是完全失敗了。

的確,許多人都想拍普魯斯特,特別是名高望重的導演,首先是1960年代初期,法國鼎鼎大名的作家考克多﹙Jean Cocteau﹚,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拍普魯斯特,他早在1910年代普魯斯特出版他這本大着的第一冊《去斯萬家那邊》時,就對他刮目相看,他是當時少數肯定這是一本偉大傑作的名家之一,他是普魯斯特的大粉絲,1960年代初,他迫不及待買下小說的電影版權,結果正準備要寫劇本時,自己卻死掉了,普魯斯特有可能的第一個電影版本,就此胎死腹中。

接下來是1970年代初,名重一時的英國導演約瑟夫.羅西,他拍了一部英國當代作家L.P.Hartley的小說作品《一段情》﹙The Go-Between﹚所改編的影片,1971年在坎城影展得到最佳影片金棕櫚獎,這部影片得到肯定,賣座奇佳,這時機會來了,拍片資金也到位了,他立即宣佈要拍普魯斯特的大着《追憶似水年華》,他想拍這部影片已經想了二十年,他的最佳編劇搭檔,也就是英國的戲劇名家哈洛.品特 ﹙Harold Pinter,此君後來於2005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立即銜命着手普魯斯特的改編,遺憾的是,等劇本寫好之後,羅西竟死了,劇本就擺着沒有人能拍,後來品特把劇本拿去出版,他在序言裡寫了一段話,我覺得蠻有意思的,他說 :「許多著名導演心目中都有一部《追憶似水年華》,他們一輩子最想拍的作家就是普魯斯特……爲了寫這個劇本,我把原着七大冊仔細讀了一遍,我不得不說,讀完之後我才體會到甚麼叫做偉大的小說,是的,偉大的小說。」沒有人比哈洛.品特更能見證普魯斯特的偉大了。

在西方影壇,能夠把普魯斯特搬上銀幕,代表的是一種高尚的文學品味,一樁偉大的電影成就,當然也是一種無可比擬的榮耀,可是談何容易,我們會注意到,會動普魯斯特腦筋的,在影壇上都絕非泛泛之輩,都是有極佳文學修養和品味的電影導演。第三個想拍普魯斯特的人是義大利赫赫有名的大導演維斯康堤,時間也是在1970年代初,他向來以在電影中展現高尚的藝術品味和氣勢磅礡的影像風格聞名於世,比如《洛可兄弟》或《浩氣蓋山河》,還有那部令人觀來蕩氣迴腸的最後遺作《無辜者》。

1968年,他纔剛剛拍了湯馬斯.曼的中篇作品《魂斷威尼斯》,電影改拍得好到無懈可擊,整個西方影壇交相讚譽,票房賣座亦無比亮眼,這時他終於露出了他畢生的電影野心,宣佈要拍普魯斯特,他說這是他這輩子從影以來最大的心願,全世界都拭目以待。他不是要拍《追憶似水年華》的全部,而是其中第四冊《索多姆與戈摩拉》,這是整套書講同性戀講得極露骨的部分,維斯康堤自信滿滿,不但劇本寫好,角色和場景也都設定好了,就在正要開拍的時候,咱們大導演維斯康堤,是時已屆七十大壽,死了。這次最被看好的普魯斯特搬上銀幕,終於還是以流產告終,難道這中間有邪門的魔咒嗎?不,咱們別迷信,咱們要相信普魯斯特的魅力,還有電影工作者的毅力和決心。

1984年,德國知名導演席隆多夫在前不久才把當代德國作家根特.葛拉斯的小說作品《錫鼓》搬上銀幕而在世界影壇大放異采,還在美國奧斯卡得到最佳外片,如今則是野心勃勃要來拍普魯斯特,目標鎖定第一冊的下半段《斯萬之愛》部分,這可能是整部《追憶似水年華》最精彩的片段之一,乍看似乎也是最適合拿來拍電影,事實不然。這次終於擺脫魔咒,順利拍成,雖然後來證實影片是失敗了,但還是引起矚目,因爲這是普魯斯特的作品啊,而且首度正式順利搬上了銀幕,在1980年代時,普魯斯特的聲望儼然已達史無前例的高峰,問題是,普魯斯特並非泛泛之輩,不要說整套拍不可能,即使只是擷取其中部分來拍,想要成功都不太可能,我向來堅持認爲,普魯斯特是偉大文學的範例,完全不適合電影的表現形式,正如托爾斯泰一樣,從來都是不適合電影的。

2000年比利時著名女導演香塔.艾克曼﹙Chantal Akerman﹚也適時趕風潮拍了這套小說的第五冊《女囚犯》,除了滿足她個人自我對普魯斯特的熱情之外,坦白講,影片實在是一無可取,拍電影不是爲了滿足一己之私慾,電影是拍給衆人看而用來溝通感情的,艾克曼小姐顯然忽略這點而犯上錯誤,當然她的其他電影的價值在別的方面,比如《安娜的旅程》,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談。我們這次看Raoul Ruiz所拍的這部中文片名就直接叫做《追憶似水年華》,事實上他這回是專門針對這套小說的最後一冊《時光再現》﹙Le temps retrouve﹚來拍的,這下子問題就來了。

1998年這部片子在法國拍攝時,我剛好住在法國,目睹整個法國媒體幾乎要沸騰了,每天打開報紙或雜誌,電視也是,都是針對這部影片的拍攝消息大幅度報導,搞得好像是天大地大的事件一般,事實上似乎也是。許多人都感到訝異Raoul Ruiz爲什麼會挑故事結構那麼單薄的這一冊來拍,那麼,這最後一冊在講些甚麼呢?普魯斯特原先的寫作計劃是第一冊之後,接下來寫最後這一冊,合爲一冊成爲一個總體出版,他並沒那麼大野心要寫出七冊,然而,他寫完最後這冊之後,欲罷不能, 覺得非常起勁,中間還有太多東西要補充,就繼續寫了二三四五六冊,我很懷疑,他要是不早死的話,後面可能不知道要寫個沒完沒了,沒人能預料。1922年十一月他死的時候纔出版到第四冊《索多姆與蛾摩拉》,而後面的部分別人還在不斷的修飾和整理當中,必須等到他死後五年的1927年才全部出齊。

這時候他的名氣已經響亮到英吉利海峽對岸了,幾乎是一面倒的好評,吳爾芙女士、E.M.佛斯特,尤其是康拉德,他主要是針對Scott Moncrieff的英譯本,甚至說,英譯本比原着更精采好看,更加有魅力,可惜Moncrieff只譯到第六冊就在四十一歲那年英年早逝了,最後一冊後來由一位普魯斯特的英國大粉絲以筆名Steven Hudson譯完,後來發現實在譯得不行,找人重譯。

到1990年代之前,Moncrieff的普魯斯特翻譯,七十年來在英美文學界一直傳爲美談,許多人將之視爲英美翻譯界的最佳典範,我最早接觸普魯斯特讀的就是這個版本,譯者在這套書中的翻譯所展現的才情幾乎是無人能及,他甚至擅作主張把整套書的法文書名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改爲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典故出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我認爲這很棒,簡直是有創意到極點,聽說普魯斯特本人對這一譯名很有意見,Moncrieff有寫信跟他解釋,結果普魯斯特還來不及回信,竟死了,這是1922年十一月的事情。

但到了1990年代,美國文學界一批好事者認爲那樣譯名不好,書名要忠實於原着,他們創造出一個符合原着語義的書名,叫做In Search of Lost Time,同時在譯文內容上小幅度加以修訂,其實,要修訂別人已經完成的東西,這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誰不會做?甚至還有另一批也是吃飽飯閒着沒事做的好事者,在企鵝叢書的號召下發動重譯,他們集合了七個號稱是法國文學的專家,都是劍橋或牛津的一流學者,一個人譯一冊,在2003至2005年之間以聲勢浩大的得意姿態加以出版。我曾花不少時間讀修訂版和重譯版,坦白說,都沒有Moncrieff最初的譯本好,甚至可以說非常的不如,這時我才深刻體會到,創作需要才情,翻譯更需要才情,尤其是翻譯偉大的傑作更是如此。

前一陣子Moncrieff的傳記出版,書名叫做Chasing Lost Time,我立即在亞馬遜購書網站上購買一冊來讀,讓我讀得愛不釋手,發現這實在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和譯者,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有才情來譯普魯斯特了。就我個人而言,除了仰慕普魯斯特之外,事實上也極仰慕這第一位的普魯斯特的英文本譯者,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甚麼叫做翻譯的才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