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一場空 你讀的科系只是一場幻覺?

大學氾濫現象不是臺灣獨有,當學術淪爲市場,文憑成爲商品,開始出現許多奇特的現象--學院更名爲大學的文字遊戲,接着以廣設研究所進行「軍備競賽」,甚至打腫臉充胖子地亂開一堆連學士水準都達不到的博碩士班……

當辦學成爲在商言商的生意,卻又無法提供承諾給予的商品--「教育」時,會發生什麼事?

徒具「大學」之名的學校日益浮濫,其濫觴可以追溯到至少1990年代初期。就像高教體系現有的許多弊病一樣,這種大學氾濫現象的背後不外乎對兩樣東西的嚮往,一樣是金錢,一樣是地位。

許多小學校會搖身一變成爲大學,一個理由就是想吸引那些希望錢能花在刀口上的學子。畢竟付了錢,學生會希望自己買到的是拿得出手的學歷,畢竟校名說出來是區域級或全國性的「大學」,總是比只是間地區性的學院好聽。

打腫臉充胖子 大學學位大放送

這場把學院更名爲大學的文字遊戲,有另外一個更沒創意的動機是想要爭取資金,而要爭取資金,一條捷徑就是在小學院的上頭嫁接研究所。爲了拉攏資金進駐,碩博士課程開始如雨後春筍般擴散,由此各種「大學」便展開了學位大放送,廣設研究所學程成了一種「軍備競賽」,蔚爲高教界的奇觀。

面對大家有樣學樣而造成的競爭態勢,某些挺不住壓力的新大學會變本加厲地開起博士班,而因爲這些規模不足的學校根本無力支撐主流科系的博士課程,於是乎許多鮮爲人知的冷門跨領域學科就應運而生,因爲有新的學科就有新的學位跟證書,也就是一種爲了開課而開課的概念。這樣的課程,其培育出的「人才」與學識會如何搭不上博士2字,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有太多學生是在白花錢,他們以學費換得的只是高等教育的幻覺,畢竟吸引他們前往就讀的,不少是照講根本不該存在的科系或課程。圖/pixabay

上述種種作法,其實都已經瀕臨學術倫理的底線了。在大學裡亂開一些連學士程度都可能達不到的碩博士班,就是同時在欺騙研究生跟大學生。讓小家碧玉型的地方學院,轉型成毫無特色的陽春大學,或許會讓校內的文具用起來更有面子,但就是這種心態與發展,讓原本有其利基與角色可以扮演的地區性學院被糟蹋成了不上不下的半吊子無用大學。

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硬要一個大學名分的作法,稀釋了大學以上所有學位的價值。試問在人人都是大學生的時代,你要如何以學位去鑑別出誰有一個「大學生」該有的真才實學?急於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傢伙,會很愛把自己的碩博士學歷撂在前頭,生怕別人不把他們當一回事,覺得他們的觀點沒有看頭。

知道有人拿各種假學位在外頭招搖撞騙,已經夠令人沮喪了,但知道這些騙子是真的有這些學歷,那就更打擊人的求生意志了。

不該存在的科系林立 高等教育成幻覺

我並不主張要把大學縮編,然後只留下一堆理工科系跟少數陪襯的英文或歷史主修。我其實認爲這類主張非常悲哀,也長期反對我眼中所見文科受到的迫害。太多時候,那些主張裁撤文科的看法,其實就等於是在倡議把大學改回職業訓練所,這不啻是在開高教發展的倒車。

藝術史的主修生常被這些廉價的攻擊打得千瘡百孔,但不少人有所不知的是在藝術史的高材生當中,許多人都順利展開了身價不低的職涯。就算不提錢的事情,我也橫豎不想活在一個沒有人大學讀藝術史,沒有人讀電影研究,沒有人念哲學,也沒有人主修社會學的現代文明之中。

我們該問的問題是在這些主修當中,有多少學生實際上學到了東西,又或者社會有沒有必要讓這麼多學生在沒料的科系跟三流的學校中打滾,特別是納稅錢養的學校。有太多學生是在白花錢,他們以學費換得的只是高等教育的幻覺,畢竟吸引他們前往就讀的,不少是照講根本不該存在的科系或課程。

這些科系與課程不需要那麼多學生,合理的作法是限制讓少數真正有志於此的學子選擇這條路,然後由他們認真苦讀。很多小校都曾被稱爲師範學校,而師範學校顧名思義,就是在培育新一代的老師。這些學校的「成效」非常好,其校內的歷史系與英語系都完美地達成了養成歷史師資與英語師資的使命。

但到了今天,這些師範學校轉型成的迷你「大學」裡有人類學系或科學哲學等系所,一副好像他們的學生畢業後要去史丹佛或芝加哥大學深造似的。這些主修科目之所以會成立,有時候是因爲少數教師有教授這些科目的「需求」,有時候則是爲了讓學校的課程表看起來飽滿一點,而不要在準學生的眼前感覺太過膚淺。

無腦營養學分普及 分數愈高程度越低

即便是很好的大學,也都會開設有所謂的無腦營養學分,也就是隻要準時出席幾星期,加上橫膈膜會起伏,會呼吸,就有辦法過關的課程。這一點對我或對任何高教界的人士,都不是什麼秘密。大學裡總是要有些課讓學生勇於嘗試,寓教於樂,然後還能學到點東西並拿到學分。

會出問題,是因爲某些學校裡只剩下營養學分。這些營養學分的數量只有愈來愈多,不見愈來愈少,而且無一科系得以倖免。我們掃視了全美各個學程的開課清單,再彙整一下修課者得到的分數,結論是營養學分曾經是少數不肖教授間的個案,而如今已成各系共襄盛舉的通案。

大專院校讓學生產生能力幻覺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分數的灌水。把及格的標準降低,以免讓上學變成一件痛苦的事情,是校方用來讓學生開心,老師也不用爲了要不要當人而感到有壓力的一種伎倆。比起僅僅數十年前,你能要求現代學生的事情真的不多。明眼人都看得出趨勢是分數愈來愈不值錢,而其反映學生程度的能力愈來愈低。

至於這與專業之死的關係,我必須說課業負擔太輕跟高分拿得太容易會造成的影響,應該不難想像:學生即便以漂亮的成績畢業,也無法以此推論他的程度好。同樣撂話說「我在大學時代可是全部拿A」,在1960年甚具意義,甚至於在1980年也有一些意義,現在則是幾乎已經沒有意義。

這場關於成績的瞞天大謊,幾乎每一所大專院校都是共謀,而讓各校如此一錯再錯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市場壓力逼着校方得讓大學好玩,得讓學生將來找工作的時候有面子,還得讓處於弱勢的教授不用面對學生被低分點燃的怒火;其二是校方很不負責任地放大了自尊心在教育中的角色。

分數愈來愈不值錢,而其反映學生程度的能力愈來愈低。圖/pixabay

學生幫老師打分數 上課如馬戲團耍猴戲

在學生是客人的觀念上推波助瀾,以至於專業所受尊敬日減的過程中,身爲幫兇的大學做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鼓勵學生把第一線的教師當成平輩,然後對其進行教學評鑑。

由學生評鑑老師的作法起源自1960年代,當是有一股浪潮在鼓吹讓學生加深對校務運作的參與感,然後這種設計就一路延續到現在。而在現今這個不分商界或教育界都很執著於數據與指標的年代,教學評鑑的使用乃至於濫用更達到空前的高峰。

對於有前提、有限度的學生評鑑,我其實願意支持。只可惜實務上的教學評鑑已經有點失控,學生們品評學有專精的大學教師,就像他們在評論一部電影或是一雙新鞋。

教學評鑑常會陷入灰色地帶,意思是老師普遍會被評爲表現良好,評鑑真正要發揮效用,得連續觀察幾年,你才能看出哪些老師優秀,哪些老師普通,但這還有一個前提是看評鑑的人要懂得破解評語中的弦外之音(比方說學生若說某個女老師「很無聊」,他或她心中的OS很可能是「這老師真的要我們讀完這整本書喔,她沒有要多講幾個笑話喔」)。

當然,一個系統既然會問學生他們喜不喜歡自己受的教育,那你說這玩意兒會完全沒問題,我也不相信。大學可不是餐廳,我有時候會在評鑑裡看到「美食評論」型的描述:「統計入門課有點淡而無味,但內容有料,吃了會飽,我學伴選修了世界宗教初階介紹,上起來很刺激,像撒了胡椒」。

教學評鑑會讓學生養成一個給老師打分數的習慣。等出了社會,他們也會繼續以素人之姿對專家品頭論足,全然不顧自己的專業學養明顯不足。

話說有些學生的評語真的只能用怪誕來形容,以至於教授間會在茶餘飯後交流自己被寫過最不堪或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有個同事上過一堂課是英國的海軍史,他自認說明得非常詳細,但他一名軍校學生的評語只是老師的襯衫太皺。

另一位我認識的頂尖歷史學家常被嘲弄,原因是他的個子很矮。我自己是被一個大學生說過我是個好教授,但該減減肥囉(這點我其實無法反駁)。另外有個學生不喜歡我到一個程度,他在評鑑上說自己會爲我的靈魂禱告。

圖/臉譜出版提供

這些評語晾在這裡,你會覺得好笑,但評鑑是真的在鼓勵學生當自己是老師能力的評判者。而一旦辦學變成在討好學生客戶,大學就會遭到評鑑掣肘,沒自信或挺不住的教師就會變得像馬戲團裡的動物一樣耍起猴戲,承歡於學生膝下或至少設法別被討厭,否則萬一太有原則,不好看的評鑑會讓自己明年連課都開不成(甚至還得擔心續聘的問題)。

教師奉承討好、學生成績膨脹的惡性循環,於焉成形。

學生確實應該主動參與自身的教育,不應該以當個旁觀者或資訊的接受者爲滿足。廣納意見與多元想法是大學的生命線,教授們的觀點或教學能力也確實不是批評不得,但是工商業架構下的教育體系,已經將大學貶抑成一筆買賣,學生養成的觀念是要要求物有所值,而不是來這裡訓練批判精神。

就這樣,各種專業遭到了池魚之殃,知識體系則成了衆矢之的,大學的意義與精神蕩然無存。

• 本文摘自:《專業之死:爲何反知識會成爲社會主流,我們又該如何應對由此而生的危機?》

• 出版社:臉譜

• 出版日期: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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