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最後一個堂吉訶德

我很少寫哈耶克。

這倒不是說哈耶克不重要,恰恰相反,無論是在經濟思想史還是在更爲一般性的社會科學思想史中,哈耶克都佔據着舉足輕重的位置。之所以很少寫,只是因爲哈耶克的思想很難駕馭。我想這不僅是我個人,而且是絕大多數閱讀哈耶克作品的人,都會有的一種感受。

至於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作爲經濟學家的哈耶克,其研究實際上早已超出了狹義的經濟學範疇,涉及政治、法律、思想史和認知科學等多學科領域。因而要讀懂哈耶克,也需要具有相應的多學科的知識儲備。但這還不是最關鍵的原因,最關鍵的原因是哈耶克特有的那套思維模式,也就是那種能把人腦子繞暈的思考和論證問題的方式,哈耶克自稱爲“困惑型頭腦”(woolly-minded)。就像哈耶克對自己的剖析:他能夠發現許多習以爲常的日常知識中隱藏着許多漏洞或者錯誤,但是卻很難用現成的、易於讓人們理解的方式表達出來,更難得到某種明確的結論。所以,儘管哈耶克不斷強調自己的研究雖然看起來分屬於不同的學科(既有純經濟學的內容,比如價格與資本;也有政治與法律的內容,比如立法與政治秩序;還有心理學內容,比如分類思維方式),但是內在思想卻是前後一致的,都統一在同一個研究主題之下。不過對於絕大多數讀者來說,恐怕難以知曉他所謂的“統一的思想”究竟指的是什麼。

因此,當我們試圖去了解哈耶克的思想時,眼前就像是擺着一團雜亂無章的毛線球,想要從中找到那根能夠牽扯出其思想全貌的線頭,卻始終不得其法。而這本《哈耶克論哈耶克:對談式自傳》,我認爲對於研讀哈耶克作品的初學者來說,是叩響哈耶克思想大門的最佳敲門磚。它不是嚴格意義上有關哈耶克生平和思想的傳記,也不是那種深奧難解的分析哈耶克思想的專業性學術著作。書中的內容主要由兩部分構成:哈耶克的自傳筆記和哈耶克的一些訪談錄音。閱讀這本書時,你會感到像是在觀看一部第一人稱視角的紀錄片。通過哈耶克自己的講述,抓住阿里阿德涅的線團,引領我們快速通過他那複雜的思想迷宮,勾勒出一幅獨特的思想圖譜。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2024年10月18日專題《爭議哈耶克:經濟學不是改變世界的魔法》中的B02-03版。

B01「主題」爭議哈耶克 經濟學不是改變世界的魔法

B02-B03「主題」哈耶克 最後一個堂吉訶德

B04-B05「主題」不是哈耶克主義者的哈耶克 一切知識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無知

B06-B07「歷史」進擊的王安石 強辯下的大宋變法

B08「文學」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愛與眷念的復返

撰文|方欽

《哈耶克論哈耶克》作者:(英)弗里德里希·哈耶克,編者:(美)斯蒂芬·克雷斯吉、(美)萊夫·魏納,譯者:黨成孝,版本:譯林出版社 2024年3月

似水年華

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1899年5月8日出生於奧匈帝國的首都維也納。雖然名字中帶有貴族頭銜“馮”,但是按照哈耶克的說法,他祖上是因爲經營紡織工廠的業績,才被冊封爲貴族,因此他的家庭屬於典型的上層中產。

哈耶克家族的學術傳統從他的祖父開始,當時其祖父從事的是生物學方面的研究,從此以後,生物學的影響就一直深深印刻在家族血脈之中。而這種家族傳承的對於生物學知識的興趣,也恰恰是理解哈耶克思想的關鍵線索之一。

按照現在常規教育的標準,少年時期的哈耶克絕對算不上好學生。單單是由於和老師的關係不融洽(用哈耶克自己的話來說是因爲老師們惱火於他突出的能力),哈耶克就換了兩次學校。而且他還常常不做作業,期末突擊看書應付考試,結果有一年三門主學科(拉丁文、希臘文和數學)統統不及格。不過就在哈耶克第三次換預科學校之後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就爆發了,於是哈耶克加入奧匈帝國的野戰炮兵團,上了戰場。

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1899-1992)。

一戰的經歷讓哈耶克的興趣從早年的自然科學轉向了社會科學。在意大利服役期間,哈耶克決定研究經濟學。1918年11月,哈耶克就讀於維也納大學。當時的維也納大學正處於二戰前夕最後的輝煌時期,各種思想在這裡交匯,包括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實證主義等等。青年哈耶克受到各派思想的影響,並逐步開始形成自己的觀點。出於對馬赫哲學的興趣,哈耶克在1919年到1920年期間專門研究了人腦結構,而其最終的成果則要等到差不多三十年後才問世。1920年至1921年期間,哈耶克集中學習現代法律,一直到應付完考試之後,哈耶克才轉而學習經濟學,成爲奧地利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維塞爾(Friedrich von Wieser)的學生。

1921年10月,在維塞爾的推薦之下,哈耶克來到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主持的維也納商會下屬的會計辦公室工作。在此期間,哈耶克先是到美國學習了15個月,參加了當時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幾位經濟學家——凡勃倫(Thorstein Veblen)、米切爾(Wesley Clair Mitchell)和克拉克(John Bates Clark)——的課程,瞭解了當時美國經濟學家熱衷的最新研究方法——基於時間序列的經濟統計分析技術。之後哈耶克回到維也納,繼續在商會辦公室工作,並定期參加米塞斯主持的研討班。這段時期正是哈耶克經濟思想成型的時期。

1927年,在米塞斯的全力支持之下,奧地利商業週期研究所成立,由哈耶克主持工作。1930年代,席捲全球的大蕭條來臨。當時以米塞斯爲代表的奧地利學派因爲對大蕭條產生機制的出色分析(商業週期理論)而引起不少歐洲經濟學同行的關注,其中有一位,便是時任倫敦經濟學院經濟系主任的羅賓斯(Lionel Robbins)。當他飛到維也納參加米塞斯的研討班的時候,哈耶克撰寫的《儲蓄的悖論》一文引起他的注意;再加上自美國之行後哈耶克便一直在研究貨幣問題,對英國貨幣史的瞭解甚至超過了許多英國經濟學者。在此契機下,1931年羅賓斯邀請哈耶克前往倫敦經濟學院做了四場講座,講座文稿經整理後出版,這便是《價格與生產》一書。哈耶克的英國之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最終讓他獲得了圖克經濟科學與研究教授的職位。這使得哈耶克的工作和生活中心從維也納轉移到了倫敦。

道阻且長

20世紀30年代“在我看來是本世紀經濟學理論發展中最令人興奮的時期……從1931年我來到倫敦,到大概1936年或1937年之間的幾年,既是經濟理論史的一個高峰和一段時期的尾聲,也是一個嶄新且完全不同的時期”。這段哈耶克對於那個時代經濟學發展進程所做出的評價,其實也能恰如其分地應用到哈耶克自己身上。可以說,20世紀30年代是哈耶克經濟學思想的集中涌現期,同時也是他經濟學思想的尾聲;在此之後哈耶克便逐漸脫離經濟學領域,轉向其他學科。

當哈耶克來到倫敦經濟學院之後,羅賓斯提出了一項宏偉計劃:確立一個統一的經濟學理論傳統,並廢除各家“學派”。哈耶克在其中就扮演了頭號旗手的角色。這項計劃以哈耶克1931年的講座作爲開始,伴隨着哈耶克對於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貨幣論》的評論,以及隨後而來的凱恩斯對於哈耶克的《價格與生產》的批評,掀起了兩位思想家之間的爭論。這場爭論的最終產物,就是現代宏觀經濟學體系的建立。

不過對於處在爭論中心的兩位思想家來說,這場交鋒並沒有持續很久。就凱恩斯而言,改變自己的想法是經常性的事情。所以,儘管兩人之前分別就《貨幣論》和《價格與生產》有來有回地打了一回合,但是當哈耶克有關《貨幣論》的長篇評論的第二部分內容發表時,凱恩斯率先主動退出,坦承自己也不再相信他之前在《貨幣論》中提出的觀點。這不免讓哈耶克感到非常沮喪,並且之後也無意對凱恩斯更新之後的觀點,也就是於1936年出版的開創性著作——《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展開進一步的批評。

弗里德里希·哈耶克。

然而讓哈耶克不想再與凱恩斯爭論的更爲重要的因素是,哈耶克對於經濟學學科本身產生了疑慮。那時候的哈耶克對正在成型中的宏觀經濟理論並不感興趣,仍然致力於微觀理論,也就是爲自己在《價格與生產》中提出的商業週期理論補充上缺失的資本和貨幣理論。這一耗費心力的工作的最終成果只是一個“半成品”,這就是於1941年出版的《純粹資本理論》一書。

當哈耶克殫精竭慮地苦苦思索複雜難解的資本問題的時候,他意識到經濟學理論的不足:經濟學總是傾向於做出預測,然而一旦涉及現實中的複雜現象時(比如實際資產的具體運用),如何處理知識的侷限性而非做出具體的預測纔是最關鍵的難題。在這樣的思考之下,哈耶克於1936年發表了《經濟學與知識》一文。這篇文章和其他幾篇被收錄於《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一書的文章,比如《知識在社會中的運用》和《競爭的含義》,在哈耶克看來是自己對經濟學理論做出的最有原創性的貢獻。

但也正因爲如此,哈耶克開始轉而關注理論之外的現實問題。當時在戰爭陰霾之下,戰時經濟成爲主導,“干預經濟”成爲專家學者們的一種共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哈耶克出版了一部不合時宜之作——《通往奴役之路》。儘管這本書在普通讀者羣體中迅速取得了成功,登上了暢銷書排行榜,哈耶克還因此到美國做了一次巡迴演講,但是在知識分子圈內該書卻引發了極大的爭議,用哈耶克自己的話來說,“它甚至使我在業內完全喪失了名譽”。這使得哈耶克已經幾乎不可能再從事經濟學專業領域內的研究。於是哈耶克便決定投入精力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而這就是他早年放下的心理學研究。1946年,哈耶克利用在芝加哥大學和斯坦福大學做訪問學者的閒暇時間,完成了《感覺的秩序》一書。

《通往奴役之路》,作者: [英]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譯者: 王明毅 / 馮興元 等,版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2年4月

1950年,哈耶克接受了芝加哥大學社會和道德科學教授的教職(按照當時芝加哥大學的經濟學同仁們的看法,只要哈耶克不作爲經濟學家,留在芝加哥大學就沒有問題),離開了倫敦經濟學院,舉家移居美國。

早在1940年左右,哈耶克就專門研究了聖西門主義者和孔德(Auguste Comte),從這些人的思想又追溯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哈耶克花費了大量時間整理穆勒的信件,爲此他還重走了穆勒在1854年至1855年和他妻子走過的、從意大利到希臘的旅行路線。在這趟爲時七個月之久的旅行中,哈耶克對於穆勒思想的持續關注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成果,這就是《自由秩序原理》一書的誕生。

雖然哈耶克認爲芝加哥大學的學術環境不錯,但始終覺得在美國沒有像英國那種“家的感覺”。1962年,哈耶克接受弗萊堡大學的教授職位,轉而到弗萊堡安頓下來。在那裡他寫下了《法律、立法與自由》。

《法律、立法與自由》作者:(英)弗里德里希·哈耶克,譯者: 鄧正來 等,版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2022年1月。

1974年,哈耶克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按照本書編者的說法,“很多關注此事的公衆的第一反應是驚異於他還活着”。

堂吉訶德

如何評價哈耶克?

首先哈耶克不是聖人,而是一位不那麼完美的平凡人。普通人的心思和煩惱他通通都有。比如服役期間的哈耶克其實對經濟學和心理學都感興趣,但是他最後選擇了經濟學,只是因爲經濟學專業找工作容易些。又比如他遷居到美國的原因,除了不受經濟學同行的待見以外,最主要的是因爲家庭和婚姻上出了一些麻煩。哈耶克同樣也會犯錯,比如他對於博弈論的判斷就和目前的學科發展出現嚴重偏差,他認爲博弈論只不過是門有趣的數學學科,對經濟學沒有什麼貢獻。同時哈耶克還有些高傲和自滿,“文人相輕”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哈耶克論哈耶克》這本書中處處流露出這一點。比如他評價自己在倫敦經濟學院的同行們,鄙夷他們“都沒有受過古典教育”;對於凱恩斯,哈耶克認爲,“我喜歡凱恩斯,在很多方面都很欣賞他,但我不認爲他是一個出色的經濟學家”;甚至他最看得起的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哈耶克給出評價是,“比起凱恩斯,熊彼特是更偉大的學者,天賦甚慧……不過,他完全沒有自己連貫的哲學。他依賴自己的直覺”。所以,當凱恩斯去世時,哈耶克曾天真地說:“現在凱恩斯已經去世了,我可能是活着的最有名的經濟學家了。”結果,現實給予他的是無情的打擊。

其次,哈耶克的思想雖然看似雜亂無章,但實則有跡可循。青年時期的哈耶克受到家庭學術傳承和現實環境(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興趣從自然科學轉向了社會科學,並最終選擇經濟學研究作爲自己職業。而在維也納大學學習期間,哈耶克主要接受的是法律和政治學科的專業訓練,以及受到當時德語地區主導的歷史學派的影響,因而哈耶克的經濟學主要集中在抽象理論推演和具體歷史現象的分析兩方面。在美國訪學期間他就對計量方面表達過批評意見,而對於興起的宏觀理論也從未產生過共鳴。在英國的教學和生活經歷使得哈耶克全面轉向了蘇格蘭傳統的思想體系。而蘇格蘭傳統的代表性學者,比如休謨(David Hume)的社會演化觀點,又和哈耶克早年的生物學興趣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因此,對於複雜社會系統演化機制的強調,即自發秩序的生成問題,主導了哈耶克在1930年代中期之後的理論研究。所以,如果哈耶克的整個思想體系可以簡單概括爲“哈耶克問題”,也就是書中所說的“複雜秩序的形成,還有承認的問題”。那麼這其中,哈耶克的經濟學理論及其相關知識構成了理解複雜秩序的專業性分析工具;而《感覺的秩序》中提出的心理學主題,則成爲探究複雜秩序的知識論基礎,或者說是哈耶克復雜系統論的理論根基;而之後的《自由秩序原理》和《法律、立法與自由》則是哈耶克對於現實中複雜秩序生成機制的具體過程和形態的進一步闡發;至於《通往奴役之路》和《科學的反革命》等著作則是哈耶克基於他的理論框架對現實問題和思想史問題所做的思考和反思。由此可見,哈耶克的思想體系是一個完整的整體。

弗里德里希·哈耶克。

最後,哈耶克將自己稱爲一位柏克式老輝格黨人。然而,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種相當樂觀的想法。這和哈耶克在晚年終於獲得學界承認有着莫大的關係。這種承認讓他看到了一種希望,用本書編者的話來說就是,“哈耶克對市場的看法,以及對社會制度自發秩序的看法不需證明或強制施行。這就是生活本然的方式。人們只需要等待,牆總是會倒塌的”。只不過,在看到這一微弱的希望之前,哈耶克等待了二十多年,以至於他常常說,自己的思想是面向未來的……

事實就是,在當下世界,無論是知識界還是現實,所謂的“老輝格黨人”,就是一位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揮舞長槍,向風車發起挑戰的理想主義的失敗者。翻看本書就可以發現,1945年哈耶克和兩位芝加哥大學教授的激烈爭論,這兩位教授提出的質疑如今又再度成爲主流學界的正統。哈耶克對於美國左翼知識分子有關“自由”概念之濫用的批評,如今不僅沒有任何糾偏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激進。所有這一切,事實上都和哈耶克當年的樂觀想法背道而馳。

然而,越是如此,當下的我們就越有重新認識和理解哈耶克思想的必要性。而《哈耶克論哈耶克》這本書,就是我們打開哈耶克思想殿堂大門的第一把鑰匙。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方欽;編輯:李永博 朱天元;校對:薛京寧。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週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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