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不“小妞”,也不“媽味”

豆瓣評分9.1,上映3天,近30萬人打出評分,《好東西》正在憑口碑突圍。

輿論場上關於影片的討論越來越多,官方宣傳率先打出“新型情感關係”標籤,話題池隨之不斷出現“新小妞電影”“媽味電影”的表達,雖然意在誇讚,但不足以點出影片的表達之“新”。

單親媽媽王鐵梅(宋佳飾)、鄰居樂隊主唱小葉(鍾楚曦飾)、女兒茉莉(曾慕梅飾),一個是超六邊形“全能媽”,一個是倒貼戀愛腦“大人妹”,一個是早熟00後“小孩姐”。除了三個女性,還有三個沒那麼傳統的男性角色。

作爲以都市年輕女性爲主角、講述都市男女的輕喜劇,《好東西》很容易令人想到一個幾乎消失的電影類型——“小妞電影”。而王鐵梅愛“給人當媽”的媽系性格,聽起來也很容易留下強勢、壓迫的印象。

實際上,《好東西》既推翻了“小妞電影”敘事,也推翻了傳統上理所應當的母職概念,在金句梗密佈的脫口秀式喜劇裡,塑造了反類型的女性形象,創造出新的女性關係與親密關係敘事。

這種“新”意味着理解門檻,也註定了《好東西》的票房天花板。《好東西》首週末破億的票房成績,離不開提前點映帶來的高口碑發酵,但一旦垂類用戶與話題逐漸被消耗完,恐怕再難破圈。

過時的“小妞”

提起“小妞”,白百何或許更具象化。從2011年《失戀33天》的爆火,到《分手合約》《被偷走的那五年》《滾蛋吧!腫瘤君》,這些“小妞電影”的票房接連破億,持續穩固着白百何“小妞”代言人的地位。毒眸也曾撰文(點擊閱讀:《白百何,內娛無代餐》)以白百何出演的作品爲線索,追溯“小妞電影”的發展。

國產電影裡的“小妞電影”,英文名叫“chick flick”(又叫“小雞電影”),在英美俚語裡,chick有着戲稱年輕女子之意。作爲一種電影類型,“小妞電影”發展於上世紀90年代的好萊塢,通常指以都市年輕女性爲主角的浪漫愛情輕喜劇。

比如,安妮·海瑟薇的《公主日記》《穿普拉達的女王》,就是“小妞電影”最典型的“醜小鴨變天鵝”模式。

這些影片裡的“小妞”們,或是天真善良、自帶傻氣,或是嫵媚性感,或是強勢幹練,結局常常是“小妞”在成長中實現愛情與事業雙豐收,其中不乏時尚小姐、花花公子、各種花裡胡哨的時尚元素。

在“剩女”文化與“她”經濟的影響下,國產“小妞電影”開始出現。從《非常完美》《杜拉拉昇職記》興起,到《失戀33天》以小博大獲取巨大票房收益後,“小妞電影”開始進入一段爆發期。

除了白百何,其他諸如湯唯、林志玲、Angelababy等女星,都因在《北京遇上西雅圖》《101次求婚》《新娘大作戰》等作品裡主演“小妞角色”走入大衆視野。

嚐到一段時間的甜頭後,逐漸模式化的“小妞電影”也不再吃香。一方面,這些影片常被詬病的是,在女性主義的外殼下,仍舊講的是父權制裡傳統的兩性關係;另一方面,則是充滿迎合消費主義的中產階級審美趣味,被視作沒有深度的快餐電影。

隨着社會意識的變化,那一時期的“小妞電影”早已過時。與此同時,不少都市愛情片也漸漸淪爲情人節特供之作。在大衆對性別觀念與戀愛態度的急速變化下,我們急需更新關於女性與戀愛的敘事與想象。

《好東西》恰好提供了新的樣本。它雖然是都市喜劇,但它談不上浪漫愛情。甚至可以說,它拋棄了傳統的浪漫愛情元素,既沒有剩女追男的情節,也沒有對事業成功、家庭美滿的宣揚,由此顛覆了傳統商業類型化的“小妞電影”,創造出既溫柔又鋒利的反類型都市喜劇。

如同電影裡所說,“不喜歡的遊戲規則就不要玩了,我們可以建立一個新的遊戲”。《好東西》重建了以女性爲主角的都市喜劇面貌,提供了新的關於女性形象塑造與女性關係敘事的可能。

重建女性關係敘事

在電影領域,以女性爲主角的敘事本就相對稀少。在劇情片裡,女性之間的姐妹情、母女關係,大多承擔着豐富主角形象或推動情節發展的功能。在其他類型片裡,更是邊角料般的存在,也形成了一套被濫用的模板。

有研究稱,從受迫害角度來看,婦女曾存在着“女人比男人更嚴酷地對‘性同類’進行迫害和自我迫害”的問題。這種厭女症滋生出“敵蜜”,諸如“惡毒女配”“閨蜜背刺”“惡婆婆”等情節正是影視作品給女性關係製造戲劇衝突的常見方式。

由於電影的篇幅比劇集體量小,電影裡描述情感關係的顆粒度自然也不如劇集細。“小妞電影”出現以來,在以女性爲主角的電影裡,常見的“閨蜜情”多存在於戀愛上互相支招的關係,圍繞對方與異性關係的危機與修復展開,更多樣的女性關係與女性敘事多被忽視與省略。

比如,《非常完美》講述了蘇菲被男友背叛後,兩位閨蜜鼓勵並幫助她展開了一場贏回男友的奪愛大作戰;《閨蜜》系列講述三個女性的友情,她們的關係也幾乎都圍繞男性展開;《七月與安生》則是典型的兩個閨蜜愛上同一個男性的套路。

同樣是都市喜劇故事,《好東西》並非聚焦都市愛情關係,而是都市男女在性別意識覺醒之後所面臨的種種問題。

在女性角色上,有事業腦鐵娘子王鐵梅,喊着“這個世界上哪個事不比男的重要”;也有由於缺愛而戀愛腦的小葉,從一段無法確定的關係裡逐漸找到出口;還有體驗過表演者之後,認爲“還是做觀衆好”的小孩茉莉。

在女性關係上,沒有俗套的雌競,有的是更豐富細膩的女性角色的討論與女性關係呈現。兩個成年女性不會因爲同一個男人爭風吃醋,單身母親不一定悽慘也不必強大,同時養育小孩也不是非要男性參與。三個不同年齡的女性建立起新的女性社區,她們彼此慰藉,一起學會與自我和解。

除此之外,更多隱藏在細節中的女性角色刻畫,也和常見的工具人女配角設置大有不同。諸如地鐵上坐在王鐵梅旁邊的女性,將不小心睡着倒向旁邊男性的她拉向自己;辦公室裡,王鐵梅雖然深知調查記者難做,卻依然支持一腔熱血的新人女記者,並且對她的穿搭喊着“要鏈接”。這些片段都從細節上豐富了女性互助的表達。

男性角色既不是被女人爭奪的對象,也不是常見的窒息爹味男,反倒紛紛成爲“女權表演藝術家”。比如,趙又廷飾演的前夫,與章宇飾演的鼓手小馬,爲了爭奪王鐵梅,一邊比拼男子氣概,一邊大談“看過幾本上野千鶴子”“佔據太多性別紅利”,上演性別倒置的雄競,既充滿理想,又暗含諷刺。

在場外邵藝輝提到趙又廷飾演的前夫一角遭到了許多男演員拒絕一事,也讓這些男性角色在國內銀幕上的稀缺性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

如邵藝輝在影片宣傳時所說“花團錦簇只是表面,刀光劍影也不是本質”,擺出想象,塑造理想,提出問題,是《好東西》所具有的社會價值。

市場限制與突圍

曾經的“小妞電影”瞄準女性用戶,極大地改變了觀影性別比例。《好東西》同樣以女性觀影羣體爲主,但明顯有更高的觀影門檻,推向市場所面臨的挑戰也更大。

即便有前作《愛情神話》積累的口碑基礎,但《好東西》既沒有鮮明的地域屬性,也沒有像徐崢一樣在當時具有更大票房號召力的喜劇演員,實際上很難形成更大範圍的破圈效應,票房天花板非常明顯。藉助出色的口碑營銷,影片目前已經算是實現了一次突圍。

《好東西》在上映前兩週採取了限時點映策略,11月9-10日,影片先在上海、北京全量影城開啓點映,主打一線城市,業內口碑發酵。高知女性代表周軼君,以講述獨立女性話題出圈的脫口秀演員鳥鳥、顏怡顏悅,時尚界博主易夢玲、ELLE編輯總監孫哲等KOL受邀觀影后擴散口碑,他們的粉絲用戶與影片潛在用戶有較高重合度。

這一階段突出影片從獨特的女性視角出發,以覺醒爲起點,探討“覺醒的女性還會戀愛腦嗎?”“沒有雌競的女性友誼該是什麼樣”“怎樣教育自己的小孩”等新鮮的議題。

即便一輪點映後好評如潮,11月16日開始的二輪點映,範圍擴大至一二線64城,但想看和預售數據仍舊沒有太大起色,導演邵藝輝也發文求擴散。

一方面,一輪點映地點限制性較強,覆蓋用戶基本與最初想看用戶重合;另一方面,“整點新東西,說點新話題”宣傳語,只突出了“新”的概念,但沒有具體可感的故事情節,有網友就評論稱“一直不知道這部電影講的是什麼故事”。

另外,宣傳片裡“同步絕育”、“意識覺醒”、“上野千鶴子”等與女性主義相關的詞彙,都具有一定的理解門檻,很難擴散至下沉市場。直到豆瓣開分9.1後,單日點映票房纔有了明顯上漲且大幅超預測,上座率場均人次持續第一。

再回看《好東西》的映前營銷階段,初期以《愛情神話》平行篇拉攏最直接的影片粉絲羣體;發佈定檔預告到一輪點映期間,突出先鋒女性視角,顛覆傳統,新奇表達,製造男女性別話題,鎖定觀影用戶基本盤;中期重點放大都市情感關係與喜劇性,強調“新型情感關係”“冤種閨蜜”“新鮮男女”,以及不少自來水營銷突出“好笑”,擴大潛在觀影用戶羣體;後期藉助豆瓣9.1高分,讓它的關注度進一步提升。

相比較其它高分的、口碑大量發酵的作品,《好東西》目前能取得的預期票房仍然是令人遺憾的。這檢測出了創新性的女性話語在市場上能囊括的實際受衆數量,仍然不支持中國誕生出近似於《芭比》的高票房產品。

不過,希望做既創新但又平衡圈層需求的創作太過困難,在這個尤其呼喚創新的電影市場環境下,應該歡迎更多分衆化的創作出現。

《好東西》是一次“新”表達的開頭,也難以被輕易復刻。電影裡的女性敘事與現實裡的女性意識發展相輔相成,只有社會女性意識更進一步,電影裡的女性表達纔會得到更多羣體性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