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膠與槍─記蒙特利市華人小鎮舞廳槍擊案

新詩

黑膠與槍─記蒙特利市華人小鎮舞廳槍擊案

她把前半生折進舞衣

用時間的骨節別起銀髮

以爲，音樂是今夜唯一的語言

而他在轉角拉扯另一個自己

走進舞廳之前，還說服緊跟在後的影子

有人不忘交代：「杯碗等我回來」、

「記得給祖先上香」、「喂貓，注意水族箱」

如此日升日落的日常

拐個彎，他們進了深深的巷

與唱盤旋轉在一年將盡

年獸也想確定自己是音樂的一部分

Line dance，重複的一二三四

三十雙手交換禮貌

現場的氣球都有他們的氣色

舉手投足的年節，膝可及腰

在深深的溝紋跨過舞池

但一聲虛擬爆竹的槍響不偏不倚

打中年獸與小雨（還在呼吸的雨）

子彈沒有被桌椅糾正

擊破氣球，貫穿木造的舞廳

而那些臉不是木造，也無法再充氣

流淌出來的血扭曲

後來幹成受害者的影子

那是諸神無法計算的幾何

死亡，如何成爲習慣

有人才剛剛學了舞步

以爲是可以自己選擇的位移

Freestyle dance或八步，子彈沒機會判斷

（舞步，不是舞步的）

快板和慢板自此混雜

桌腳與人腳在低處勾連

求救電話撥了出去

錯亂的天際線搆不上小鎮的頻率

那是被神拒接的靜寂

直到第二波槍響

手機仍無法接通急迫的信仰

連呼吸也無法閃躲

死亡，如何成爲習慣

應該是喜慶的紅，變成體外的紅

當柔軟安靜了。她與他們

堆疊成一羣失色的鴿（不在教堂廣場）

無法探問是什麼溢出了天空

他的血，像爬蟲類也好

至少可以奮力爬回自己的熱帶和雨林

而不是在槍林彈雨中斷裂

那再也笑不出來的黑色幽默

舞廳的五彩燈光比魔幻寫實更魔幻

桌布被心跳扯了下來

每一隻手的姿態其實只想成爲一隻手

可以自由舞動、招呼

但血肉像壁紙上的酢漿草記錄了

無力捕獲月光的昆蟲

那是槍聲取代雷聲的驚蟄

而黑夜和他們都沒有走遠

來不及跳完最後一曲：三月裡的小雨

來不及說完最後一句，「Hi

明天的我們只是一個數字嗎

一個關於，死亡的數字」

死亡，如何成爲習慣

槍聲又響了，比鬧鐘更早驚醒黑夜

關於槍枝和政見一樣氾濫的問題

被彈痕塗寫，也以性命作答

像一個城市的下水道

狂熱、疾病、種族立場，都在槍管排放

那是不容易疏通的黑暗

蟑螂老鼠都是地底的軍火商

槍管，這最接近死亡的渠道

當一顆子彈通過

那不是疏理污水的工人

是充滿迴避的姿態

是誰的利益裝填爲火藥？

我們都在他們的血泊裡論述

自由與自由的衝突

像紅燈右轉，搶快回應

但答案就在紐約超市的非裔購物者

就在德州小學的孩童酒窩

在愛荷華派瑞高中，彈道又被死亡比對一次

在堪薩斯Super Bowl遊行期間

子彈也像馬戲班遊行

只是來到2024，多了幾公克激情

黑膠仍在自己的黑裡旋轉

而賓夕法尼亞州的造勢舞臺

掌聲意外擊發了它

我在螢幕前，看一位父親

匍匐加入死亡數字的行列

他沒有動靜了

但還有數字蠢蠢欲動

就像健忘不藥而癒

死亡，成爲習慣

後記：洛杉磯蒙特利市的「舞星舞廳」，實爲當地華人長者的舞蹈學院。2023年1月21日（除夕夜）發生槍擊案，造成11人死亡，死者年齡55歲至75歲。槍擊當時，播放的是劉文正的〈三月裡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