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自由夢：柯氏兄弟與共和黨的金權政治
比用推特開除國務卿更驚人、也更令美國政壇擔憂的是——川普提名中情局長蓬佩奧，擔任國務卿。 圖／路透社
2018年3月13日，美國總統川普在推特發文，開除國務卿提勒森（Rex Tillerson）。比用推特開除國務卿更驚人、也更令美國政壇擔憂的是——川普提名中情局長蓬佩奧（Mike Pompeo），擔任他的新任國務卿。
共和黨籍、也是茶黨成員的蓬佩奧，在外交議題上是出了名的鷹派。他反對與伊朗的核子協議，主張針對美國境內的穆斯林採取預防措施，反對關閉關達那摩監獄，而且捍衛國家安全局的大規模監控計劃，遭批評無視人民隱私權。
▌「柯氏兄弟的國務卿」
8年前，蓬佩奧剛當選衆議員時，被冠上一個封號：
柯氏出品的議員。（Congressman from Koch）
他出身自堪薩斯州第四選區，這個選區是「惡名昭彰」的柯氏企業（Koch Industries）總部所在地，而篷佩奧向來是柯氏兄弟私人聚會所的固定嘉賓。2010年國會議員大選時，蓬佩奧獲得柯氏企業捐贈8萬美元，是當次選舉中，柯氏企業政治獻金的最大受捐者。當選後，蓬佩奧隨即聘請柯氏企業的律師擔任辦公室主任，並且在國會中提出油氣產業去管制化、取消再生能源稅率優惠等有利於柯氏企業的法案，作爲回報。蓬佩奧6年議員任期裡，柯氏企業共計捐款37萬美元的政治獻金。
拜川普之賜，現在蓬佩奧有個新綽號：「柯氏兄弟的國務卿」（Koch’s Secretary of State）。國務院轄下有數以萬計的職員分佈全球，每年掌控4百億美元預算，主導所有駐外使館的採購案件，與各國政府及私人企業往來頻密，對於美國貿易政策也有相當主導權。蓬佩奧個人與柯氏企業的緊密關係，如他順利就任國務卿，將爲美國、乃至國際政治帶來什麼影響，備受關注。
「惡名昭彰」的柯氏兄弟：查爾斯（左）與大衛（右）。 圖／截自《MSBC》
蓬佩奧個人與柯氏企業的緊密關係，但也因此帶來反抗聲浪。圖爲12日，蓬出席參議院的國務卿聽證會現場。 圖／路透社
▌富可敵國的紅頂商人
柯氏家族是荷蘭移民後裔，在德州以煉油業起家，如今由第三代的查爾斯（Charles Koch）與大衛（David Koch）兩兄弟當家。柯氏企業是全美第二大私人企業，版圖橫跨60個國家、管理12萬員工，2017年營業利潤高達上千億美元，企業版圖相當驚人，除了擁有北美最大的制煉油及石化加工集團，佔北美市場總量的25%，更經營農牧業、金融業、海水淡化業...等，產業鏈之完整與全面，旗下品牌可以囊括美國人從早到晚日常所需的食衣住行育樂。
2017年，梅雷迪斯集團收購大出版商時代公司（旗下包含時代雜誌、財富雜誌及運動畫刊），主要資金就來自柯氏兄弟，這被視爲是柯氏兄弟染指媒體業的大動作，引起美國政治輿論一陣騷動。
柯氏兄弟的爭議性在於，近年來他們幾乎已與金錢政治畫上等號，蓬佩奧只是衆多保守派政治受益者中的滄海一粟。
柯氏企業旗下公司，捐贈許多共和黨利益團體、基金會，以及保守派學術與政策研究單位，2004年至2008年間，捐助金額高達250萬美元之多。柯氏兄弟投入鉅額資金所影響的政策領域，都是歷來保守派及自由派角力的兵家必爭之地，例如經貿、能源、稅制、健保、環境。柯氏兄弟力倡經貿自由化，支持興建油管，推動減稅，反對健保、基本工資及環境法規，並認爲人爲因素造成氣候變遷是無稽之談。他們深信自由派是集體主義者，批評歐巴馬政府以「馬克思模式」治國。
2010年，最高法院於「聯合公民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Citizens United v. Federal Election Commission），宣告選舉改革法案中，有關政治宣傳經費上限的規定違憲，此後柯氏兄弟的影響力更是如入無人之境。2012年大選，柯氏兄弟就砸了千萬美金做政治廣告，阻止歐巴馬連任，雖然共和黨參選人羅姆尼仍以相當之票數差距落敗。
而柯氏兄弟開始以大量政治獻金投入政治活動的期間，正好也是茶黨崛起席捲美國政壇之時，外界普遍認爲他們就是茶黨的幕後金主，但柯氏兄弟對此始終否認。
2012年總統大選期間，柯氏兄弟是共和黨參選人羅姆尼（右）的重要金主。羅姆尼的副手搭檔，及時現任美國衆議院院長、茶黨運動明星保羅．萊恩（左）——外界盛傳，茶黨運動背後的大金主，正是柯氏兄弟。 圖／路透社
▌保守主義的家族傳統
柯氏兄弟的政治思想深植於家族傳統。1929年至32年間，他們的父親老柯赫遠赴蘇聯拓展事業，訓練布爾什維克工程師，協助史達林政權設立現代煉油廠。
然而不久後史達林發動大整肅，老柯赫的蘇聯同事們雖然都是堅定的共產黨員，卻無一倖免。這帶給他極大衝擊，返回美國後，老柯赫成爲堅定的反共主義者，自費出版文宣手冊《一位生意人對於共產主義的觀點》，並印製2百萬冊發送，當中詳述他在蘇聯的經歷，認爲「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前兆」，並警告共產主義可能滲透美國。
他後來成爲著名的保守派團體約翰伯奇會（John Birch Society）的創會成員之一，畢生都是非常保守的共和黨員、大政府的堅定反對者。
老柯赫成功地將自己的政治信條，傳給繼承家業的兩個兒子。柯氏兄弟自詡爲「古典自由主義」者，參與創建最著名的自由意志主義智庫「卡託研究所」（Cato Institute），熱衷於主張有限政府及個人自由最大化的政治活動。
見證史達林發動大整肅的老柯赫（左三），身邊的蘇聯同事們雖然都是堅定的共產黨員，卻無一倖免。這帶給他極大衝擊，返回美國後，老柯赫成爲堅定的反共主義者。圖爲1950年代的柯赫一族全家福。 圖／美聯社
經濟上，他們深受奧地利學派影響，信奉米塞斯及海耶克的自由市場理論；政治上，他們最仰慕的總統是以無爲而治著名的克利夫蘭及柯立芝。大衛曾於1980年大選，擔任自由意志黨（Libertarian Party）的副總統候選人。至於查爾斯，據說曾要求一位來訪賓客，先把手上的海明威著作放在門外，才準進屋。
海明威是共產主義者。
他嚴肅地對那位賓客說。
自由派人士對於這對長期供應保守派奶水的兄弟檔，自然是深惡痛絕。2016年，民主黨籍參議院領袖哈利．瑞德（Harry Reid），在國會疾呼改革政治獻金，就公開批評共和黨人「對柯氏兄弟上癮」，指出美國政府正走向寡頭政治：
民主黨參議員伯尼．桑德斯則批評柯氏兄弟：「企圖廢除過去八十年來每一件保護中產階級、老人、兒童、病患及弱勢族羣的重要立法。」
「過去八年來，查爾斯與大衛柯赫，以及他們圈子內的億萬富翁們，對我們的民主政治造成巨大的影響。共和黨朋友們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阻止柯氏兄弟惡棍般的工作。」 圖／法新社
▌非典型保守派
然而，柯氏兄弟恐怕無法被簡單地貼上共和黨標籤。事實上，他們之於共和黨，向來扮演牽制當權派的角色。
他們反對新保守主義的外交干預，質疑小布希政府的穆斯林的政策，更批評小布希主政竟比柯林頓政府更擴張政府規模。此外，柯氏兄弟是社會自由派，他們支持墮胎權、同性婚姻、幹細胞研究、大麻合法化，這些都是共和黨政治人物向來不敢觸犯的政治禁忌。
但若從柯氏兄弟堅持的政治原則出發，這些不過是當然結論。在美國政治脈絡下，自由意志主義者（Libertarianism）其實比保守派與自由派都更邏輯一貫：追求個人自由與最小政府，沒道理只側重經濟面或社會面一方。
川普旋風颳起後，柯氏兄弟與共和黨的關係就更加微妙。2016年總統大選，共和黨進行黨內初選時，柯氏兄弟一反往昔，公開宣佈他們並無計劃在初選時支持任何共和黨擬參選人，他們會把重點轉向國會選舉，確保立場相近的候選人能在國會扮演制衡白宮的角色。查爾斯甚至一度表示，相較於共和黨內競逐提名的候選人，民主黨的希拉蕊．柯林頓反而是他們較願意支持的人選。希拉蕊則急忙跳出來切割，嚴詞否認自己與柯氏兄弟有任何關係。
查爾斯甚至一度表示，相較於共和黨內競逐提名的候選人，民主黨的希拉蕊．柯林頓反而是他們較願意支持的人選。 圖／路透社
初選之時，柯氏兄弟就對川普感到顧慮，認爲川普的民粹作風與不可預測性，將毀壞美國價值與自由主義精神。川普當選後，柯氏兄弟也刻意與白宮保持距離，他們反對川普政府阻擋移民的政策，也反對貿易戰。
直到2018年初，川普成功通過稅改法案，史無前例地爲美國的企業大減稅，柯氏兄弟與白宮纔開始冰釋。川普此次任命蓬佩奧爲國務卿，更是賣給柯氏兄弟一個大面子。至於柯氏兄弟將如何回饋川普政府，還有待觀察。畢竟，與一般企業家不同，柯氏兄弟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爲，鮮少以單純利益交換或互惠的態度看待。
柯氏兄弟不僅是非典型保守派，他們更願意強調自己是非典型企業家，在生意與政治之外，他們努力爲自己在文化及社會教育事業上佔一席之地。紐約市泰半的博物館藏藝術展品，都來自他們的大手筆贊助。
近年來，柯氏兄弟也致力於刑事司法改革，雖然在其他議題上與歐巴馬勢不兩立，卻願意與歐巴馬政府合作，資助有關幫派防治、毒癮戒除及受刑人復歸社會的各項計劃。他們也大量捐助非裔及拉丁裔美國人教育計劃，致力於少數族裔教育，並與向來不對盤的自由派大金主索羅斯（George Soros）攜手合作。
對於柯氏兄弟這些慈善作爲，反對人士則認爲這只是公關手段，甚至憂心柯氏兄弟將意識形態帶入社教機構，洗腦弱勢族羣及少數族裔。
對於柯氏兄弟這些慈善作爲，反對人士則認爲這只是公關手段，甚至憂心柯氏兄弟將意識形態帶入社教機構，洗腦弱勢族羣及少數族裔。 圖／柯氏工業公關照片
▌以自由之名的金權政治
柯氏兄弟也積極塑造「哲學家商人」的形象。他們相信自己推動的政策，都是爲了限縮政府權力、消滅政商勾結，讓美國回覆到個人立足點平等、沒有特權階級的狀態。
柯氏兄弟反對政府賦予企業特權及不公平紅利，雖然經營石化業，但他們也支持取消燃料補助。至於投入金權政治的遊戲，他們則認爲這是公平的市場競爭——畢竟，自由派那一方，同樣也有巴菲特、索羅斯等大企業家，以金錢行銷政治理念，這讓他們更堅信自己扮演不可或缺的制衡力量。
然而，在柯氏兄弟的政治哲學裡，他們欲實現理想所採用的手段，與理想本身畢竟不相容。在柯氏思維裡，金錢政治與政商關係，若爲自由故，彷彿成爲不得不然的必要之惡。以金權政治的壟斷力量，冀望實現反對宰制、多元並呈的自由主義，該如何面對手段與目的之間存在本質上的矛盾？這終究是柯氏兄弟的政治哲學無法迴避的道德問題。
以金權政治的壟斷力量，冀望實現反對宰制、多元並呈的自由主義，該如何面對手段與目的之間存在本質上的矛盾？這終究是柯氏兄弟的政治哲學無法迴避的道德問題。 圖／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