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厚甜丨魏碑研習路徑新探(一)

首都師範大學是國內書法高等教育開先河的一個點,這麼多年給書法界培養了一大批高層次的專業人才。北京規模做得大的就是首都師範大學,南邊規模做得大的就是中國美院,它也是潘天壽先生一手倡導的,從20世紀60年代起開拓書法教育。書法教育核心是開拓一個時代的多層面的學術研究形態,爲一個時代書風的形成儲備優質的人才,提供系統的學術參照。這次首都師範大學舉辦的歷代金石拓本的精品展,主要是顧頡剛先生的藏品系列,對金石拓本的學術關照始於清代,有很多感人的事件。現代書法作爲一門學科,在清代的時候,書法並不是一門學科,它就是一個文人雅士、文人墨客的餘事,專業之外的一門基本的基礎文化素養。但是,很多有識之士爲此作出了很多很偉大的、具有歷史性意義的一些貢獻。

鄧石如對歷代碑刻的觀照學習研究、阮元對金石碑刻這一塊進行對比研究,提出南北碑派這種研究理論。阮元到了雲南做官的時候,帶着他兒子去,他們到了雲南第一件事,就讓他的兒子去尋訪《爨龍顏》和《爨寶子》這兩塊碑。真正的金石學,我們現在回溯上去,它是比較早的,宋代的歐陽修和趙明誠都是這方面的頂級專家。但是我經常說,從金石學角度去研究碑版、觀照碑版並不是從宋代開始的,宋人觀照這些碑銘器皿,也就是金石和碑版,是作爲史料的收集,也就除了正史之外的,從一些具體的史物、史料、史證的角度去收集這些資料。這不是從書法的角度,不是從我們現代金石學的角度去研究它。那麼從現代金石學的研究狀況來追溯的話,真正是從清代開始的,以前並不注意到這些大量的金石學材料,很多碑刻碑版這時才進入大家的視野。

我們都知道,漢以後,唐代的隸書基本都是工匠體,就是遠遠離開了漢人的那種,從大自然直接轉換過來的蒼茫、雄渾、博大,唐代隸書進入了美術字化的一種雕琢,所以說真正寫隸書,唐代隸書可以忽略,鑽得越深,你的侷限越大。從文獻的角度去梳理它沒有什麼問題,如果你從創作的角度、取法的角度去把它作爲你的取法目標,那你就走入了一條死衚衕,這是沒有希望的一條路。真正的秦漢重新煥發生機,就是清代,這裡面有學術的需求,更多的是社會的原因,社會大的政治背景,把它推向了這樣一個局面,促生、催化了這個局面。當大家投入到這一塊的時候,纔看見這是一塊無盡的寶藏。

從理論上來說,我們現在幾百年回看過去,康有爲在這裡邊所取得的這種成就和建樹,在《廣藝舟雙楫》裡面體現出來的學術的視野開闊和學術判斷的洞察力,真的是前無古人,到現在以我在書法界40年的摸爬滾打,在這個領域的不斷的學習,我還沒有看到一個能夠在碑學研究上接得住康有爲的學者。華人德也對北魏書風和魏晉書風進行過研究,但是這些都是大量的對那一個時代的描述,而不是像康有爲這樣有明確的自己的觀點。他總結了魏碑十美,也把“尊魏卑唐”已經直接提出了自己鮮明的觀點,那個時候你要知道,1000多年的唐代楷書在大家心目中的那種根深蒂固的印象,和大家頂禮膜拜的那種狀態,他能夠在這時候跨越唐代來實現對魏碑的推崇。而且,還有一些人在這個方面可以說投入了大量精力來實踐的,在自己的創作過程中不斷地實踐。我剛纔說的,鄧石如、包世臣、何紹基、趙之謙,包括康有爲他自己,還有後來的于右任,包括黃賓虹他們實際上都是在這一類別。

我們今天看到的林散之還是這一塊,很多人只盯住林散之的草書。如果林散之的草書技巧確實也不差,但是爲什麼實現了林散之的精神存在?這個精神存在就是因爲他對漢魏的這種化取,可以說沒有清代碑學的興起,就沒有這二三百年的光輝成就。所以我跟很多朋友在聊天時談這一代學術的時候,我是這樣看的,因爲學術,它並不隨着朝代和政權的更替而割斷、割離學術的傳承。我始終說,我們現在爲清代碑學中興以後的第三個階段,把清代末年往上走看作第一個階段,民國到“文革”這一段,我們把它看作第二個階段,我們把改革開放以後看作第三個階段。現在我們只是碑學進程中的一個新階段。所以說,你看我們當代能夠在書法上一線成就的大家,沒有一個不是在秦漢基礎上,對漢魏化取以後實現他們的成就。你看,金陵的四老、林散之、高二適、蕭嫺、胡小石,這些就算是頂尖級高手。高二適可以說不是直接取法於碑的這一塊,他當中的帖學就不說了,但是那三家,胡小石是寫碑的,他的學生遊壽也是寫碑的,蕭嫺簡直完全骨子裡面就是寫北魏寫秦漢,林散之說他跟着黃賓虹學,黃賓虹一輩子只寫秦,連漢幾乎都不寫。

黃賓虹對隸書這一塊幾乎是盲區,但是他對秦、對西周的這一塊金文的那種研究,如果要說從清以來在篆書的成就上,真正體現了一個自由的書寫,又進入了金文的內核的,就只有黃賓虹體系,而絕對不是吳昌碩的體系。吳昌碩是在楊沂孫他們之後提煉出了一套標準的書寫系統,這個書寫系統是僵化的,不是鮮活的,他一輩子的形狀,當基本雛形出來後,只是結構上的變化,用筆上沒有質的突破。所以說,我在給我的學生教授的過程中,跟他們交流溝通的過程中,我都硬性規定寫金文不能寫吳昌碩,不是吳昌碩不好,而是吳昌碩這個好是有限的好,是有相當大的副作用的好。你看凡是寫吳昌碩這個系列的,沒有一個在技術上、在格局上突破他的格局和技術層面。諸樂三、王個簃,他手下的那麼多門人,你看哪一個寫篆書的脫離了他?脫離不了。沙孟海先生那麼智慧的人都沒脫離,寫的都是那一套,一絞、一鋪、一推、一提,就完了。你看黃賓虹的篆書,裡邊的那種隨機性和他的那種金石意趣,把寫和鑄造、刻打通,既是刻又是寫,既是寫和刻又是鑄造,他把這個感覺體現得那麼通透。所以說,我們真正做學術,當然有很多人的學術研究是在研究他是怎麼樣的狀態,他們當初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社會環境,做了一些什麼樣的事,哪些是他的,哪些不是他的,哪些是他早年的,哪些是他晚年的,做這樣的學術梳理,但是所有的學術研究如果沒有對當代的創作產生作用,那這種學術研究就可能流於工具了。

(文/洪厚甜,來源:淨堂藝潭)

書法家簡介

洪厚甜,1963年出生於四川什邡,號淨堂。職業書法家。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委員;現爲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所黨支部書記、副所長,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楷書專業委員會委員,中國民主同盟中央美術院副院長,中國藝術研究院書法院研究員,中國文促會書法篆刻院藝委會委員,四川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