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馬盟書:兩千五百年前的結盟聲明|訪古
文博時空/文文博時空 作者 翟德芳
在晉國博物館看完晉國曆史陳列之後,我不期然地發現旁邊還有一個展室,是《侯馬盟書文字藝術展》。這個名字觸動了我的回憶,是關於侯馬盟書的。當年編纂《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卷的時候,儘管資源緊張,還是給了這個條目“中條”的待遇,證明了它的重要。是啊,侯馬盟書也是晉國的產物啊!故此,我趕忙進去瀏覽了一通;後來在山西博物館,我又看到了省博的鎮館之寶、出自晉國首都新田的盟書文物。兩次所見,都大大地觸動了我,故此我覺得很有必要把這方面的考古發現分享給大家,畢竟侯馬盟書從發現到現在已經快過去 60 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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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時期的結盟
今天,關心國際政治、國際關係的人會注意到,國家間元首會見後,通常會發表聯合聲明,其中會講到對兩國關係親密程度的定義,最高的是結成戰略同盟,其次是戰略性合作伙伴關係以及合作伙伴關係,當然還會加上如“全天候的”之類的限制詞,加以具體定義。其實古代也是一樣。中國古代,自己就是獨立的“天下”,大一統的時代不提了,割據分裂時,利益相關的國家往往會形成同盟,比如三國時代,劉備的蜀與孫權的吳就結成同盟,抗拒北方的曹魏。
中國最早的會盟,應該是周武王的“孟津之會”。公元前 1046 年(用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提法),文王去世,武王繼位。次年夏,武王率大軍自鎬京出發東進,不日來到黃河南岸的盟津(今洛陽會盟鎮),鄰近部落方國前來參加會盟,助威者達“八百諸侯”。不過會盟最頻繁的時期是春秋戰國時期。春秋時代,諸侯分立,會盟是古代諸侯間會面和結盟的必要儀式。這一時期,一些較小的諸侯國爲了抵禦大國侵略、往往聯合作戰,一些較大的國家利用自己的實力和影響,脅迫其他小國加入自己的陣線,都稱會盟。
晉文公踐土會盟場景
《左傳》記載了很多諸侯會盟的史實。齊桓公九合諸侯,以葵丘之會風頭最盛。在葵丘之會上,齊桓公代表諸侯宣讀共同遵守的盟約。盟約的內容,有些是各國在經濟上互相協作的要求,有的是維護宗法統治秩序的需要,同今天的國家間聯合聲明沒有什麼區別。
晉楚相爭,晉文公退避三舍、打敗楚國,此後的踐土會盟中,鄭文公替周襄王主持儀式,用從前周平王接待晉文侯的禮節來接待晉文公。周襄王用甜酒款待晉文公,並用策書任命晉文公爲諸侯首領,賞賜給他一輛大輅車和整套服飾儀仗、一輛大戎車和整套服飾儀仗,紅色的弓一把、紅色的箭一百支,黑色的弓十把、黑色的箭一千支,黑黍米釀造的香酒一卣,勇士三百人,並委託晉文公安撫四方諸侯,監督懲治壞人,確立了晉文公的盟主地位。
侯馬盟書及文字
著名的藺相如迫使秦王擊缶的故事也發生在盟會之上。秦昭襄王時,秦國發兵攻趙,趙國失利而不屈服。公元前 279 年,秦昭襄王提議兩國在澠池會盟。趙國上大夫藺相如陪同趙王前往會盟。盟會上秦王脅迫趙王鼓瑟,並令史官記入秦史。藺相如則強請秦王擊缶,亦令趙國史官記入趙史。秦國官員脅令趙國割 15 城給秦王祝壽,藺相如則要秦國割都城咸陽給趙王祝壽。雙方針鋒相對,秦王未能撈到絲毫便宜,只得與趙王言和。
春秋末期,社會階層急劇變化。諸侯國內的卿大夫爲了壯大自己力量,打擊敵對勢力,也經常舉行盟誓活動,“侯馬盟書”就是這一類會盟的典型代表。
侯馬盟書
侯馬盟書是晉定公十五年到二十三年(公元前 497~公元前 489)晉國世卿趙鞅同卿大夫間舉行盟誓的約信文書。趙鞅,亦稱趙孟,就是史籍中的趙簡子(?-前 476)。很多人都知道戲劇《趙氏孤兒》,趙鞅就是戲劇中的那個名叫趙武的孤兒的孫子。晉昭公時,他官至大夫,主政國事,成爲晉國趙氏的領袖。爲增強實力,趙鞅廣結人緣,召集同宗與投靠他的異姓,多次舉行會盟,以聚攏人心。在壓力之下,參盟者向神明起誓,對趙鞅表示忠心。出土的侯馬盟書有 5000 件之多,據統計參盟人達 152 人,且有許多“尋盟”(反覆舉盟)的現象,可見這類會盟在當時多麼頻繁!
大夫會盟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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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盟的程序和盟書的形成
春秋時期的諸侯之間的會盟文書的實物沒有發現,從侯馬盟書的內容可知,當時如趙鞅這樣的卿大夫主持的會盟,是有一個固定的程序的。這套程序是,先是主盟人召集參盟人一起到盟誓地點;之後是“書盟”,即由盟誓管理者將所要盟誓的內容書寫在玉、石片上,每人一式兩份,盟書數量與參盟人數相同;然後是“鑿地爲坎”,即平整盟誓場地,挖長方形豎坑;接着是“以牲助興”,就是殺死牛、馬、羊等犧牲,主盟人執牛耳,取其血,盟主將牲血分給衆人;之後是“歃血爲盟”,就是盟主和衆人各含一口牲血,表示自己會遵守誓言;再後是“昭大神”,就是用鬼神約束大家;接着是“讀書”,就是大聲宣讀盟書內容;之後是“坎用牲埋書”,需要將牲血塗在誓約上,然後掩埋犧牲和一份盟書,供神靈監視,同時也表明衆人對盟書的尊重和認同;最後要將盟書的副本藏於專門存放盟書的地方“盟府”,用於必要時查看。至於作爲犧牲的牲畜,古人認爲牛最有靈性,用牛血來鞏固誓言最有效,所以用牲多爲牛。
侯馬盟誓遺址“坎”的分佈
這裡的盟書又稱“載書”。《周禮·司盟》“掌盟載之法”注:“載,盟誓也,盟者書其辭於策,殺牲取血,坎其牲,加書於上而埋之,謂之載書。”盟書都是一式二份,一份藏在盟府,一份埋於地下或沉在河裡,以取信於神鬼。這一點同今天大有不同,今天的聯合聲明除了各自存檔,是要公開發表、昭告世界的,而那時是要告於鬼神,求神監督。
侯馬盟書
發掘的侯馬盟誓遺址面積約 3800 平方米,分“埋書區”和“埋牲區”兩部分,埋書區集中在西北部。在盟誓遺址內共發現坎(埋牲的土坑)400 餘個,坎的底部一般都瘞埋有犧牲,大坎埋牛、馬、羊,小坎埋羊或盟書。絕大部分坎的北壁底部還有一個小龕,其中放一件古時稱爲“幣”的祭玉,個別坑且埋有數件。埋盟書的坎則沒有龕和玉幣。這些玉幣和犧牲都是在盟誓時向神或祖先奉獻的祭品。書寫盟書的玉石片,絕大多數呈圭形,最大的長 32 釐米、寬近 4 釐米,小的長 18 釐米、寬不到 2 釐米。此外也有圓形和近方形的。
侯馬盟書
出土的盟書是用毛筆將盟辭書寫在玉石片上,字跡一般爲硃紅色,少數爲黑色。盟書內容有以下幾種。一是宗盟類,要求效忠盟主,一致對外,實現宗族內部團結。二是委質類,作用是與舊主劃清界限。三是納室類,是對參與者擴充財產的約束。盟書中少量用黑色礦物質顏料書寫的,叫“墨書文字”,是對既犯的罪行加以詛咒與譴責,使其受到神明懲處的“詛咒類”。另外還有對盟誓中有關卜筮的一些記錄。
現有的侯馬盟書,宗盟類的 514 件、委質類的 75 件、納室類 58 件、詛咒類 4 件、卜筮類 3 件。可見人事方面的內容大大超過詛咒、卜筮之類與鬼神觀念有關的東西,“輕神重人”已成爲參盟人的主體意識。並且即使是向神發了誓,後來也經常違背食言,所謂“尋盟”,就是有人背誓、“盟府”中的盟書不見了,要到掩埋地點重新發掘出,再加認定。
侯馬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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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馬盟書的發掘和研究
侯馬盟書發現於 1965 年。這年 11 月,侯馬市新田路南側擬建設發電廠,考古人員在這一帶進行勘探,發現侯馬東周古城東南約 2.5 公里、澮河北岸東西長 70 米、南北寬約 55 米的範圍內,分佈着長方形豎坑 400 多個。山西省文物管理部門派出考古人員進行發掘,12 月 9 日近中午,在一個豎坑中發現帶土的石片,上面隱約有朱書字跡。這些石片,正是侯馬盟書誓辭總序的重要標本。這是侯馬盟書的首次面世,發現這些石片的豎坑正是一處祭祀坑。
侯馬盟誓遺址在侯馬晉國遺址中的位置
從 1965 年 11 月至 1966 年 5 月,侯馬盟誓遺址的發掘歷時7個月,共發掘長方形豎坑 326 個,其中 42 個豎坑內發現寫在玉、石片上的盟書 1500 餘件。這些長方形的豎坑深淺不一,深者 5.7 米,淺者僅 0.2 米。坑口大小亦有差異,最大者長 1.6 米,寬 0.6 米;最小者長 0.4 米,寬 0.28 米。一般每個豎坑埋牲體一具,埋葬姿勢或俯、或仰、或側,部分似活體。
盟書上的文字書寫
侯馬晉國遺址發現古文字的消息傳到太原、北京,著名文物專家謝辰生和原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張頷一起來到現場,考察有朱書文字的石片標本,還帶了一些標本回京,請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幫助鑑別。郭沫若在看過朱書標本後,寫出《侯馬盟書試探》一文,首次提出“侯馬盟書”一詞。後來著名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陳夢家先生髮表《東周盟誓與出土載書》,認爲侯馬出土石簡即是晉國的“載書”。
侯馬盟書及文字
關於侯馬盟書的起止年代、內容分類,以及其所體現的晉國曆史,學術界還有爭議,不過普遍認可其屬於春秋晚期。
侯馬盟書不僅有助於研究春秋晚期的晉國曆史,因其是目前發現比較早的毛筆書寫的文字,故其獨特的書法藝術也持續引起關注。侯馬盟書字體介於大篆與小篆之間,在承襲西周文字的同時,又表現出了晉國的區域性風格。侯馬盟書的書寫,有偏旁隨意增損、部位遊移、繁簡雜側、義不相干、濫爲音假、隨意美化、信筆塗點的特徵,正體現了春秋時期文字的書法藝術特點。此外,盟書提供了晉國末期官方文獻盟書的規範文體和寫法文本,是古代文學、書體研究的寶貴材料。
侯馬盟書文字釋讀
這類古代盟誓遺址一般面積都很大,相信日後將會有更豐富的會盟材料被發現。今後如果像齊桓公葵丘會盟、晉文公踐土會盟那樣的多個諸侯國會盟地點有新的考古發現,就會有更大的研究價值和意義。
圖片 | 翟德芳
排版 | 小謝
設計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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