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公司推送簡史,製造 1000 億種關心或垃圾
文 | 王雯清
採訪 | 王雯清 賀乾明 姚胤米
編輯 | 姚胤米
這可是一塊寶地。一般是 6 英寸大小,成年人手掌平攤伸直,從指間到手腕線就是這麼長。手機屏幕從睡眠中的黑色到被點亮,只需要幾毫秒,每一次喚醒就是一次吸引人注意的機會,可能帶來一個打開、一個關注、一個不由自主就刷下去的動作。數據從這裡增長。
人們爭先恐後地搶奪它,爲此竭盡所能。文字必須像磁鐵,牢牢吸住目光——
“王一博有女朋友了嗎?有的!”(知乎)
“趙露思把劉亦菲粉絲告上法庭❓因爲撞臉❓”(更美)
“有人 @ 你:嗨,想讓你幫我做個決定~”(58 同城)
“姑娘自認爲是女性,去醫院一查竟發現是男的。”(搜狐新聞)
“晚上好,我有男朋友了。”(小紅書)
“BOSS 直聘已經被獵頭佔領,八成是廢了…(脈脈)
應用推送佔據了手機屏幕,也擠滿了人們的生活。
如果你使用微博國際版,每天會收到 0 或 1 條推送,但如果你使用微博,這個數字會上升到 29 條;最愛問候你的可能不是戀人,而是小紅書,你甚至會懷疑世界末日來臨的那天,它還會堅持向你早中晚問好三次;脈脈比你更關心你公司新來的同事有着怎樣的過去;陌陌比你更瞭解你的真愛會出現在哪個地區,此刻距離你只有幾公里。
極光大數據顯示,2021 年一季度,中國移動網民人均應用安裝總量爲 63 個。系統用戶推送服務體驗的第三方機構統一推送聯盟曾統計,2020 年 9 月到 10 月底,單個用戶每天平均接收推送消息的數量接近 100 條,所有手機應用每天推送的消息總量近1000億條。
我們測試了點開 20 條不同手機應用的推送所需要的時間,總共耗時 3 分 40 秒,平均點開每條需要 11 秒。這是因爲要想點開推送對應的內容,還得看完開屏廣告,即使反應迅速,也得需要兩三秒。
移動互聯網人口紅利已經見頂。QuestMobile 數據顯示,2019 年中國移動互聯網月均活躍用戶數爲 11.35 億,月均同比增速爲 2.3%,2020 年這一增速下滑到 1.7%。
在激烈的流量競爭下,推送由於能喚醒用戶點開應用而被寄予厚望。統一推送聯盟秘書長王景堯給出了一個數字,60%——“60% 的情況下,人是因爲推送消息點開某個應用。”
所有手機可能拿到的用戶數據都被蒐集、分析,被用於將 11 億手機用戶中的每一個人簡化爲一組組標籤,創造出一片豐潤的數據流量池。每一次推送都是互聯網公司從中獲取利益的機會。
壓力層層下移,最終落到了一線運營的肩上。這些人琢磨着,怎麼以兩三行字,吸引到一次手指的觸碰。而他們寫下的每句話,也將被量化。
一條推送的誕生
生產一條手機推送的過程,今年 35 歲的羅維勇再熟悉不過。他先後供職於搜狐、趣頭條、本站和小米,五年來一直與推送業務打交道。在 90 後佔據主力的互聯網運營行業,這樣的資歷並不多見。
他知道屏幕另一頭卸下面具的人們愛看什麼資訊。“無非是小三出軌、爲情殺人、官員落馬。” 他說。性、權力與暴力,一切迎合人性獵奇心理的,都是經久不衰的話題。
一條普通人的花邊新聞沒什麼人在意,但變成社會法制新聞就會有人想看。羅維勇舉了一個例子。比如,一男子發現女友劈腿有婦之夫,衝動之下殺死了情敵,因構成故意殺人罪被判 7 年有期徒刑。需要找到最生動的內容,“案件的判決結果沒那麼重要”,羅維勇展現了一個資深推送大師的自信與從容,“得有畫面感,感官上來得要直接。” 比如,男子在捉姦現場情緒失控,連捅數刀致妻死亡,事後痛哭流涕,稱腦子一片空白。這樣寫,點擊率就要好得多。
“偷情” 也並非不能推到用戶手機屏幕上。有很多手段去規避風險。比如,涉及到某省的負面新聞推送,屏蔽掉當地,監管壓力小多了。
經驗豐富的推送運營還會活用現代漢語。在他們手裡,文字的迷惑性被髮揮到極致。李無雙曾在一家醫美平臺做運營,寫過 “用一個月的時間成功從方臉成功變成小 V 臉”,也見過 “10 分鐘變成小 V 臉”,很多人可能看懵了:到底是一個月還是 10 分鐘?
李無雙說:既是一個月,也是 10 分鐘。打瘦臉針需要 10 分鐘,恢復期需要一個月。怎麼都對。
到了電商平臺的推送人員那裡,文字又能變成誘餌。做促銷活動時,運營會在推送裡寫上 “低至 0.1 元秒殺!” 只是,那些被吸引來的數十萬人並不知道,平臺方只會準備不到千份的商品。
“其實推送寫多了,會對文字更加敏銳,因爲每一條發出去,你都會關注它的點擊轉化率,自然就會磨鍊出一些直覺,知道這條是有感覺的,那一條是沒有感覺的。” 一位曾在電商平臺工作的運營力哥說。
爲什麼要打開消息通知?大公司給出的理由是,爲了給用戶提供更好的服務。他們(單方面)決定了一條消息重要與否、是否值得用戶關心。
一切使用手機的習慣對於算法都有價值。從下載一個應用開始,算法系統就開始運作。每個手機都有固定的設備號,相當於進入互聯網世界的身份證。張一鳴曾在其署名的期刊文章《機器替代編輯》中,介紹了今日頭條的推薦機制:當用戶綁定微博登錄後的 5 秒鐘之內,系統會爲用戶建立起一個 DNA 興趣圖譜。
在運營的眼裡,做推送就像逗貓。爲了喚醒長期不點開推送的沉默用戶,羅維勇會想方設想試探對方的興趣。他會先給沉默用戶推送低俗的消息,如果對方不點,他就再推送娛樂消息,對方還是不點,他就繼續再換興趣點。試過半年以後,試了各種運營手段,都沒有調起他的興趣,那就放棄了。
今年大四的周琦曾在騰訊微視做推送實習,她總結了手機應用如何用推送吸引新用戶。給男性用戶推美女,女性用戶看年齡,年紀大的推廚藝或者是古玩,年輕一點的就是娛樂、美妝。“所有的平臺都是這個套路。” 他說。
技術給人羣歸類,以此決定你的手機屏幕上會出現什麼樣的信息。比如,低俗推送會盡量屏蔽 “北上廣”,蘋果機型會被視爲高端用戶。但技術並不總是起效。
何爽是一位在北京東三環最繁華商圈工作的白領,月收入一萬多元。他畢業於一所 985 大學,用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在算法眼中,毫無疑問地是高質量用戶。但就因爲把 QQ 瀏覽器的位置設定在了河南周口,他覺得自己變成了 “新聞推送的垃圾桶”。
4 月 21 日那天,從早上 6 時 48 分到晚上 10 時 4 8 分,QQ 瀏覽器向他推送了 40 條內容,話題多爲性、暴力及意外事故,內容包括 “河南一人橫屍街頭,警方一查發現大秘密”,“女子出軌與人發生關係,結果死在牀上。”
地域、年齡、性別、手機型號,這些是最基礎的人羣分類標準。在互聯網公司的技術後臺,人的習慣和偏好會被打上更精確的標籤。比如,光知道你喜歡看綜藝還不夠,他們明確知道你只看《乘風破浪的姐姐》。
爲了解決用戶標籤數量過大、更新延遲的問題,今日頭條早在 2014 年就上線了流式計算系統。流式計算是一種主要的大數據計算模式,理論上,數據價值隨着時間流逝而降低,因此必須實時計算給出秒級效應。因此,在今日頭條的系統下,用戶使用應用的動作發生變化後,興趣模型可以在 10 分鐘內完成更新。
服務器的存儲能力幾乎是無限的,用戶的每一個動作都爲互聯網公司提供數據,包括你的手機什麼時候亮屏了,你什麼時間插上了耳機。所有的一切,都成爲推或不推給你某條消息的依據。
互聯網公司的技術後臺已經將內容分成了一個個池子,羅維勇只用在後臺點開列表,動動鼠標,就可以批量發送給上萬人。他在本站新聞負責本地新聞推送時,半個工作日就能發出去 160 條消息。
頻繁的消息打擾忍一忍也就忽略了,但欺騙性的推送卻很難讓人不憤怒。
4 月份的某個午後,曉莫正在宿舍備考。手機屏幕亮起,58 同城發過來一條推送:“對方通過了你的好友請求”,底下一行小字,“留言:我身邊有人,電話不方便,看到消息快報警!” 第一反應是驚嚇,曉莫急忙點開推送,然後跳轉到一張商品頁面,完全不見任何與好友相關的信息。
“這種推送真的可以嗎?” 曉莫在社交平臺發出質疑。他想投訴,但投訴給誰?公司有動力治理這樣的推送內容嗎?如果沒有,誰又能來約束公司呢?那種感覺就像揮拳打到空氣上,只能不了了之。
暢銷書《從零開始做運營》的作者張亮認爲,單個用戶的感受對於平臺來說並不具備採納的價值。平臺賭的是命中率,“對它來說,推送只要能打動一批人,它的目標就已經完成了。”
關閉推送也不會萬事大吉。關閉也是一個動作,反饋給平臺,據此進一步優化算法。更何況,關閉後平臺還會在應用內反覆提醒你打開通知。就算實在忍無可忍,將應用一鍵卸載,推送消息會換一種方式,用短信點亮你的屏幕。
逃不掉的。
手機屏幕之爭
每條消息推送,都是三方博弈的結果,而這是中國特有的狀況。
手機推送的前身可以追溯至電腦的廣告彈窗。PC 時代,網頁間可以自由跳轉,但移動互聯網時代,應用卻各自築起高牆。每個應用都希望將流量聚合到自己那裡,佔據用戶更多時間,由此生長成一個個具有中國特色的超級應用。
正常的移動互聯網生態中,手機廠商提供硬件,Android 操作系統由 Google 開發維護,應用則是互聯網公司負責。2012 年 Google 推出推送服務(GCM),應用的推送直接送到 Google 的服務器,然後傳到用戶手機上。如此一來,操作系統可以統一管理所有推送,手機耗電更少。
但 2010 年,Google 宣佈退出中國內地後,在推送領域,留下了一片蠻荒的 Android 市場。各大手機廠商在 Android 的基礎上開發自己的修改版,它們相互獨立、彼此競爭,使得中國內地的 Android 生態在碎片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開發者爲了確保用戶能收到自己發出的消息,會讓應用時刻在後臺活躍,應用間相互喚醒也是常事。統一推送聯盟的秘書長王景堯記得,各個應用推送最瘋狂的 2017 年,有的 Android 手機什麼事也不幹,一上午 50% 的電就沒了。
2017 年 10 月,工業和信息部業務牽頭成立統一推送聯盟,目標在於改善中國大陸各定製系統下,應用推送服務各自爲政的混亂狀況,以降低對手機電池、流量和整體社會資源的浪費。爲了實現最初目標,聯盟秘書長王景堯花了三個月在開發者、手機廠商、互聯網公司之間往來遊說。
商業利益能解釋互聯網公司爲何依賴推送服務,也能解釋推送服務爲何陷入無人爲此負責的僵局。矛盾點在於,一開始手機廠商認爲自己只用負責硬件。“誰從內容分發上拿到收益,誰來幹這件事。” 直接且最大的獲益方當然是互聯網公司,但是商業成本卻更多由手機廠商來承擔,廠商顯然不願意接受。
中小開發者自行搭建推送通道並進行維護,成本太高。於是極光、個推(每日互動)這樣的公司應運而生,它們爲開發者提供穩定、高效的第三方推送通道,進而利用大數據能力,爲開發者及廣告商提供精準營銷服務,並由此成爲如今市值分別達 25 億元、55 億元的上市公司。
時至今日,雖然統一推送聯盟聲稱已經向至少 10 家手機廠商提供標準化的服務,但效果並不理想,像華爲、榮耀等,名義上同意適配,實際上還是用自己的推送服務體系。從業者也覺得指望第三方來理清混亂根本就是一個幻想:“中國的手機應用數量這麼多,怎麼可能統一?!” 一位有着 4 年推送經歷的運營說。
和王景堯的談話是在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某棟樓的走廊進行的。他表現出憤慨、激動,但終於對這種無解的僵局無所謂起來,轉而興致勃勃地向我們介紹聯盟下一個與統一推送無關的計劃。
今年 5 月 8 日,有關政府部門也明確提出,將規範 PUSH 彈窗推送新聞信息秩序的問題,嚴禁推送違規內容,嚴禁推送各類低俗庸俗媚俗等劣質信息,嚴禁過度推送擾民。
而出於提升用戶體驗的考慮,目前華爲、小米、OPPO 等手機廠商都建立了自己的推送通道。小米推送還於 5 月 20 日 實施消息分類新規。
在開放文檔裡,小米表示,“作爲手機用戶,常常會遇到這樣的場景:經常被一款應用頻繁的推送打擾,但又因爲怕錯過其中的重要信息,而不敢一刀切地將該應用的通知功能禁用掉。作爲開發者,也不希望用戶全局屏蔽這個應用的所有通知,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實現消息分類。
爲了解決上述場景的問題,他們爲開發者提供了一套簡易高效的消息分類方法,將消息分爲重要和普通兩個級別,不同級別對應不同的權限,實現不同級別的通知展示。重要級別消息的每日推送數量不限制,普通級別消息根據應用類別限制。
不過王景堯也質疑,如果開發者用重要消息的通道去推送普通消息,“廠商怎麼知道你(開發者)到底是不是按照這規則來的呢?”
大公司會派專人去監控廠商推送規則的變動。
在字節跳動工作的賀雨也透露,華爲每次更新通知欄,都會有不一樣的規則。有一次,華爲版本更新以後,所有資訊類應用的強制推送就不會在通知欄最上方顯示,且不給開聲音和震動。遇到這種情況,就必須 “要去跟你的廠商碰”。當然了,和廠商們談判 “要講究優先性”。如果應用的活躍用戶只有少數是華爲機型,那就沒必要碰了。
總之,用戶在手機屏幕上的一切所見,背後都是幾方力量博弈的結果。
流量焦慮和運營內卷
流量壓力層層落到運營身上來。爲了不落後於競品,羅維勇的工作包括觀察同行的推送。
各種廠商的手機,華爲、小米、蘋果、OPPO、vivo,四五個一起排在羅維勇的工位上。每個手機都裝上了公司內部開發的監控程序。程序將收集到的信息傳到後臺,他在後臺看競品的推送,有時,“標題文案甚至全都可以抄過來”。
手機必須時刻清醒,充電器永遠插着。插到手機變形,電池鼓出來,裂開的縫隙塞得進一個手指頭,纔有機會被換下。沒有手機經得起 24 小時亮屏。有時候接班,羅維勇將這些工程機交給來輪班的同事,對方都不敢碰,“你別給我,萬一炸了(怎麼辦)”。
寫推送的工作在任何一家互聯網公司都不是核心部門,但精神壓力並不小。
行業內競爭激烈。同一個熱點,抖音對推送人員的要求是,不用最快,但 “最好要比快手快”。很多工作在新聞發生前就有人在專門運營,比如,今日頭條的做法是事先聯繫各地政務獲得首發資格、和媒體簽約獨家計劃。本站新聞的運營三班倒,24 小時盯梢,誰都不知道突發新聞什麼時候來,精神得保持高度集中。
要是速度實在跟不上,就把數量堆上去。根據周琦在工作中的觀察,騰訊微視因爲內容形態是視頻,推送出去要比文字慢很多。在增長壓力之下,他們只能在速度上讓步,推送的數量越來越多。
不同用戶體量的應用在日活躍度用戶量方面,對於推送的依賴程度也不一樣,速度不是唯一的要求。賀雨在字節跳動負責推送運營工作,老闆對她的要求不僅是速度快、推得準,更重要的是 “必須對大盤有貢獻,對流程有貢獻,對 DAU 有貢獻,對品牌形象有貢獻”。通過熱點推送,把抖音、今日頭條、西瓜視頻幾個核心產品聯動起來,只能算 60 分,但如果能玩出圈、玩出花樣、弄得比競品好,領導認可了,就能算 80 分。
對於月活躍用戶數達到億量級別的字節系產品來說,推送首先要考慮品牌形象和安全風險,反而不會太 “標題黨”。”但體量小的應用,就會犧牲一些規範的新聞要求。
公司內部也很有壓力。賀雨所在的部門,她認識的實習生們最低學歷已經是中國傳媒大學。當團隊裡每個成員的學歷相當、能力平均,沒有所謂的層級時,“你還能怎麼把績效提上來?那不就是得靠內卷。”
胡光曾在騰訊新聞房產組實習,許多符合房產標籤的內容,放到經濟頻道也不違和。規則是,誰先推出去,流量就是誰的。“所以我們會有早班,目的就是爲了早點去搶新聞。” 胡光至今還記得,巴黎聖母院着火那次,他們組最先發出這條新聞,數據效果非常好,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離開搜狐以後,羅維勇去了趣頭條。在那裡,用戶的時間更赤裸裸地被明碼標價。
趣頭條以現金補貼的方式買用戶時長,再以此爲籌碼,向廣告主收錢。產品極度依賴流量數據,羅維勇因此天天加班。每天早上 7 點之前,他需要給用戶發一條定時推送,以確保即將開始的一天裡,用戶們醒來就在應用上表現活躍。接下來,他會每隔 39 分鐘給用戶推一條個性化內容(遇到突發的重要的新聞則會避讓、順延)。“39 分鐘” 是經過實驗測算、效果最好的間隔時間。
推送發出去以後,羅維勇還要在後臺觀看各項數據形成的曲線。他需要監測推送的點擊率、轉化率以及日活躍用戶數等,懸置在他心頭上的是與數據掛鉤的績效考覈。日復一日做起來的數據與薪資完全掛鉤,績效高的月份,羅維勇一個月能拿 5 萬塊錢。
趣頭條兩年多積累了超過 3000 萬日活躍用戶,並迅速完成了上市。
紅線之上、底線之下,推送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大多數時候,什麼該發、什麼不該發,完全依賴於運營的自律。性侵新聞對某些商業媒體來說,“就像蒼蠅碰到了有縫的蛋”,羅維勇說。儘管於心不忍,但在流量焦慮下,他不得不發。唯一能紓解憂慮的動作是,他會把推送範圍儘量設小一些。
不止一個受訪對象表示,在數據壓力之下,他們會做一些自己原本不願意做的事情。
大四期間,程慄曾爲金融貸款平臺微盟貸款王寫過推送。“身份證即可貸,三分鐘下款 5000。”、“申請資料一定要這樣填、才能成功借到錢”,誘導性文案能換取更高的投資回報率和用戶留存率,這兩者正是考覈她工作成果的核心指標。六個月裡,程粟每天給 200 萬用戶發一兩條推送,成績最好時能做到,在她手裡,平臺每花出去 1 塊錢,就能掙回 10 塊。
製造垃圾、然後讓別人沉迷於此。每次看到因借貸而家破人亡的新聞,程慄都會心有不安。“爲什麼我要鼓勵別人借錢呢?” 她覺得自己就是種種悲劇後面的一個推手。她甚至不敢告訴同學自己在做這樣的事,直到正式離職,才獲得瞭解脫。羅維勇也受不了,他說:“我要不在那上班,我肯定卸載。”
效率提升的背後,是員工身心的損害。最瘋狂的時候,羅維勇連上了十幾天夜班。睏意和耳鳴常常在凌晨同時襲來,他坐在工位上想,“這個工作真的是死也不想做了。” 見不到陽光,精神錯亂,善於自嘲的他第一次在我們的談話裡提到了 “難過” 這個詞。
但事後想起來,羅維勇甚至懷念在搜狐的日子。至少在那裡,他上完十幾天通宵班後,能連休同樣天數的假。而在互聯網公司,這是永遠無法享受的福利。
許多人把推送這個崗位作爲進入互聯網公司的跳板,時機成熟了,就轉去做覆蓋面更廣的運營工作。在騰訊新聞實習以後,胡光乾脆放棄了去互聯網公司工作的念頭。985 本科學歷,工作卻是 “做一些初中生做的事情”,“說是做內容,其實就是一個搬運工。”
技術也在逐步替代推送人員的工作。今日頭條內部把推送分爲兩類,一類是機器推送,主要是個性化興趣推送;另一類是人工推送,也被稱爲強推,不受算法規則干擾,用來推送重要新聞。
但其實,真的把推送工作做好並不容易,運營人員必須掌握用戶選型能力、表達能力、數據分析能力。去年年底,羅維勇又換了一家公司,還是做推送工作,但剛做兩個月,公司把推送業務整體移交給了分公司,調整組織架構以降低人力成本。業務變動導致許多同事離職,最後組內就剩不到 10 人。沒過多久,出於內容監管的便捷性、業務數據、和管理的多方考慮,公司又重新把這塊業務調整回北京。
今年 35 歲的羅維勇已經北漂了十年,期間大多數年份,他都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生活。談到人生目前爲止最難忘的時刻,他發來十張照片,其中八張記錄了他做爲記者的歲月。做推送最開始有成就感,他喜歡新聞,也很樂意將它傳播給更多的人。再後來是金錢,從搜狐跳槽到趣頭條,工資可以翻倍。“我一個從山區出來的人,我也想賺錢。”2018 年,他在天津買了一套房,作爲安慰。
在大廠工作 3 年的賀雨對於人生的規劃是 45 歲退休,“我就是有一個清醒的目標,那就是我要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