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山之戀

散文

老家有臺電唱機,擺在架子最上層。曲盤轉動,放上唱頭,音樂隨之流泄。屘叔老愛播放一首節奏輕快的臺語歌,跟着哼唱,一人分飾男女兩角。

「基隆山~基隆山~阮的愛人仔放舍我~」

「你是嫌阮面容歹看,抑是嫌阮做鱸鰻(抑是嫌阮落煙花)」

俏皮直白的歌詞,雙方互相鬥嘴,不若港都戀歌一貫的悲情。日後才發現是自己想當然耳的謬誤,基隆山其實不在基隆,它位於新北市瑞芳區。 早年瑞芳隸屬基隆廳,日治時期以基隆山爲界,劃分出金瓜石及九份的礦權,和另一相鄰的武丹坑號稱爲臺灣三大金山。

「青樓業者,聞風亦至,酒女與陪宿婦,樹豔幟於此間。」史書上記載着礦區的往日聲色,投身其中的,多半是貧困且教育程度不高的礦工兒女。九份耆老憶起當年曾流傳着「男人當流氓,女人墮落花」說法,歌裡描述的即是礦工地區的現象。

「阮無嫌你面容仔歹看,就是嫌你太拖沙(但是嫌你較貧惰)」

「有時星光有時月暗,阮欲閣娶(嫁)有別人。」

雙方以個性爲託詞婉拒,雖一時淪落,但未來若發達了,對象可是任我挑選。話撂得暢快,但在這些貧瘠多雨的山城,階級流動的速度比想像慢。

日治時期出生的爺爺,戶口名簿上登記的職業是瑞三金礦坑夫。帶着全家從金瓜石、九份遷徙至武丹坑,沿着礦坑發展的路線遷徙。爺爺的兒子,我的父親,仍舊是礦工,只是從挖黃金改成了煤炭。

好不容易到了屘叔,總算不用挖礦。並非他有過人的學歷,而是緣自一段年少時期,在礦業鉅子家裡打雜積累的情分,破格擢升爲督察員。

屘叔當年有個同樣出身礦工家庭的工廠女友,即使已跳脫煙花女與流氓的組合,但論及婚嫁時,女方家長藉着高額聘金斷然逼退,直言不願自身遭遇複製至下一代。他單身了幾年,表面無傷,還是隨時可以從口袋變出牛奶糖的魔術師。

連年災變,人口外移,小學缺錢也缺人,除了唸書再無其他才能的我,被迫參加校際比賽,與城市裡裝備齊全的對手交戰。全區即席演講,我抽到一個從未見過的講題,排前一號的女孩,口條清晰,配合流暢手勢,優秀得讓我連號次都報錯,經糾正之後,既羞且窘,直至時間結束,說不出一句話。

比賽後出車站,刻意沿着廢棄的運煤軌道來回繞,努力忘掉評審老師憋笑的臉,等眼淚流完再回家。迎面走來趕着搭車的屘叔,什麼也沒問,突然從口袋掏出一盒牛奶糖塞給我,說:莫閣哭矣。

生長於此,不見天日的暗鬱,從未隨着因塵肺症逝去的父執輩而消失,胸腔內科病房的咻咻呼吸聲,仍迴盪於無眠時分。儘管未曾踏入礦坑,我卻一樣活得灰頭土臉。

最後我們都離開了,留下廢棄的礦坑和儲藏室裡鏽蝕的電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