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小姐對話賈偉:太多人陷入“單一邏輯”

“當你的價值維度越來越單一,你就看不到人性。”

作者 | 甲小姐

助理 | 沁雲

新一輪商品爆發期到來,每個品類正在被“重做一遍”。

2020年,天貓新品發售數量達2億以上,比2019年翻了一番——意味着每一秒鐘,都有6.34個新款被放上天貓。

噴涌而出的新國潮背後,是中國過去10年數字化基礎建設的厚積薄發,是新生代消費者的需求迭代,也是新供應鏈、新設計、新營銷三維能力的升級。其中,供應鏈和營銷不乏方法論訴諸報道,唯獨設計,似乎充滿主觀色彩和不確定因素——而確定的是,無論C端還是B端,“顏值即正義”已成現實,中國商業美學正在羣體性崛起。

大潮背後,有一個人值得關注,洛可可創新設計集團、洛客設計平臺創始人賈偉。

賈偉是誰?

55度杯、海底撈自熱火鍋、喜馬拉雅小雅音箱、北汽人工智能電動汽車LITE、雲知聲兒童教育機器人、小仙燉瓶、美團外賣無人派送機器人、雙搖桿工業遙控器、米江湖智能米桶、聯想專業版智能麥克風、敦煌文創絲巾等多款引爆市場的產品,均出自賈偉和他的團隊之手。

“打動人心”的爆款,爲何總能在賈偉手中復刻?

他認爲,如同人有三觀,一款好產品同樣有三觀:用戶觀、價值觀、世界觀。用戶觀決定可不可做,價值觀決定能否做成,世界觀決定能否做大做強。

在賈偉看來,設計自有一套相對嚴謹的方法論——“打動人心”是有公式的。好的工業設計,絕不僅僅是點、線、面、色彩的錦上添花,更可解決問題、抵達成功,“非常非常好看,非常非常好用,非常非常好賣。”賈偉彷彿找到了這背後的秘門。

之所以在這個時間點有這篇對話,一是因爲,賈偉新書《產品三觀》剛發佈,我們好奇這背後的系統性思考;二是因爲,在一個覆蓋全產業鏈的設計視野中,有心人自可窺見未來市場的風向——比如賈偉在選擇終端客戶時所追求的先鋒性,“只要是機器人,我們都做,不給錢也做。”

科技和美學看似相距甚遠,結合起來威力卻不容小覷。將二者結合的最好的是喬布斯,藉助此種途徑,他得以顛覆了電腦、手機、音樂、動畫、平板電腦和應用中心六大產業,一次次抵達現實扭曲力場。

令人驚喜的是,這篇對話的後半部分,賈偉展示了他對商業美學的深刻理解,爲我們構築了一個更爲宏大的、由技術驅動的、文藝復興式的中國商業美學地圖——這和每個個體、每家企業息息相關。

甲小姐:剛參觀了你辦公室的各類作品,你們設計能力這麼強,爲何不自己做產品?

賈偉:其實就在兩個月前,我們22位合夥人部署了最新的五年戰略,決定從“以設計爲核心競爭力”,變成“以設計爲核心競爭力,構建產品創新公司”。

甲小姐:從“賣設計”到“賣產品”,這是你第四次轉型?

賈偉:是的。今年是洛可可第16年,我們每5年一個戰略。

第一次是“品牌戰略”,從0到1,不斷拿獎。我們獲得了中國第一個紅點獎,拿到了幾十個世界500強客戶,奠定了一個有“品牌力”的to B服務機構——To B最難構建的是品牌,很多to B公司仍以關係爲概念。

第二次是“擴張戰略”,從09年開始,在深圳、上海、倫敦佈局,從工業設計,到品牌、交互,我們想做全國最大的設計集團,用5年時間,服務了150個世界500強。

第三個五年,我們從一家傳統設計公司變成一家以數據和AI驅動的公司。

在擴張中,我們發現設計集團也不夠性感,那時Uber、Airbnb誕生,像一個錘頭砸到我們腦袋上——原來不養人、用互聯網模式也能構建全球大型公司,於是我們開始共享經濟模式;

第三階段做到第三年時,阿里希望我們進入阿里生態,我們發現,阿里的客戶是微小客戶,但過往的設計基本是KA邏輯,無法普惠。釘釘平臺上有一千多萬企業,阿里雲有幾百萬企業,支付寶有四千多萬企業,站在那個平臺上,我意識到前兩次轉型都沒有真正改變生產力,只不過加了數字。

我們發現了AI數據驅動的力量。於是,2019年我們開始做水母智能,這是生產力的改變——完全用AI+數字來設計。去年水母做了8萬個客戶,今年做了40萬個客戶,每三秒產出1000多個設計——過去洛可可一年纔有1000個設計。

“洛客+水母”,構成了我們第三次戰略變革,從一家傳統設計公司變成一家以數據和AI驅動的公司。

甲小姐:人的設計、共享的設計、數據和AI驅動的設計,在你的佈局裡是什麼關係?

賈偉:“金字塔”關係。頂端,是面向KA客戶的洛可可;中部,是面向中小客戶的洛客;底部,是面向微小客戶的水母。

甲小姐:金字塔已經搭完了,爲什麼還會有第四次變革?

賈偉:金字塔搭了後,我在思考這三者共性是什麼?都叫設計服務。那能不能用這三個能力撬動一個更大的邏輯?從設計服務到產品創新,這是視角轉變。

想進一步迭代是有契機的:我們看到了雙循環戰略裡的內循環,看到了4億中產、7億農民的崛起,看到了中國大量新品牌的涌現,看到了SKU變多、產品的生命週期變短,看到了需要大量研製設計的需求,看到了中國人的民族自信。

這個浪潮背後,需要一個像我們一樣、做過幾十萬產品的公司,去搭建一個開放式的產品平臺。我們做工業設計出身,角色本身離產品很近,我們對客戶基本是整機交付,只不過之前是小批量,收入是設計服務費。公司計劃未來5年內,整個收入要從原來的設計服務收入轉變爲產品創新收入。所以我這次花這麼大力氣做《產品三觀》,背後也是戰略轉型的號角。

甲小姐:未來你們怎麼收費?

賈偉:一種是客戶向我直接採購、一種是分成、一種是和客戶聯合品牌,我們進產業帶,拉着產業帶做品牌。只不過現在開始的五年內,我希望自己不碰太多營銷、品牌和渠道,先把產品做好,讓有營銷、品牌、渠道能力的人跟我合作。

甲小姐:剛纔看到滿牆的55度杯的時候,我和你同事說,我要是你,就自己賣貨,因爲我深知做乙方服務有多難受。

賈偉:做服務是一單一單的,再大也就那麼回事,還得有乙方的態度,的確很難受。

甲小姐:乙方的無奈是,你的價值寄託於甲方的消化吸收和所作所爲,自己無法閉環。

賈偉:乙方有點像家庭主婦——老公要是不行,老婆幸福不了。所以我一度想給我的孩子起名叫賈方(笑)。

甲小姐:在我看《產品三觀》時,首先好奇的是,作爲一個歷經幾次轉型的企業家,你爲何首先選了這個主題去寫?

賈偉:我是設計出身,我一度覺得設計對產品很重要,後來我發現,研發、生產、渠道、品牌對產品都很重要,那究竟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否每個產品都不一樣?我發現一個關鍵點:懂用戶、挖痛點、講故事——用戶關心的是,“我”用了你的產品之後,“我”會不會變得更好?設計是解決用戶的問題。

所謂產品三觀,即用戶觀、價值觀、世界觀,《產品三觀》90%是講用戶觀;下一步纔是價值觀,是痛點變賣點;而世界觀不可講,需要自己修煉。在《產品三觀》中,圍繞5個用戶環節,我給了一套方法論,一套新的design thinking,我希望挖掘“破圈破到C”的方法論,也希望以後所有爆款產品都可借鑑,他們可能會說:“我到C了,我用了賈老師這套方法。”

甲小姐:你已從設計走到產品,是否乾脆繼續往下游走,做營銷、做渠道,把這條線“打穿”?

賈偉:我們自己試過55度杯和故宮貓這樣的獨立產品,但發現兩個問題。第一,我們這些年什麼產品都做過,大到919飛機、神六、神七、天宮一號的參與,小到一輛寶馬、奧迪汽車,如果我鎖定一個產品,前16年的能力沒法釋放;第二,產品有周期性,任何產品都會被週期拋棄,連蘋果都很難跨越週期性,這個能力我們也不一定具備。

甲小姐:假設你具備這個能力,你會all in一款產品嗎?

賈偉:如果這麼做,我就得選擇“一棵樹”,但我覺得不好玩。最開始我從聯想出來,就是因爲只做一類產品,這不符合我的性格。

我喜歡像演員一樣過不同的人生,接觸不同的產品。我們接觸墓碑、骨灰盒,就去墓地、八寶山,體驗骨灰盒的感覺;我們接觸溶屍爐,就躺在溶屍爐、火葬場裡感受屍體的感覺;我們做海上中央的探井油田,就到海上去看;我們做挖煤機,就到幾百米的地下去看……這是一種人生經驗,你要設身處地感知礦工、探井工、神州飛船裡的宇航員、剛出生的孩子、死去的老人、病人、切除前列腺的人、機器人。

我的底層願景是通過設計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如果只創造一款產品,不足以讓世界更美好,所以我們的底層是多樣化的,能力也是多樣化的,我們不太願意只做一個產品。

甲小姐:回顧你的四次戰略升級,就是設計版圖一路“做大”。

賈偉:沒錯,我最底層的邏輯就是“讓設計無處不在”。我不喜歡單一邏輯,我們一開始就拒絕只做一個品類。

甲小姐:你的設計服務面向各行各業裡裡外外,to B、to C都有,作爲公司運營者,如何保證你的投入產出比?

賈偉:這裡包含兩個邏輯:

一是可複用性。比如,IT數碼領先於家電,家電領先於醫療,醫療領先於工業自動化。如果你做了IT數碼,用這個能力做三年後的家電,一做就成了。於是我們用事業部模式,用區域不同的產業帶模式區分我們來做什麼。深圳30%是IT數碼,20%是醫療,北京以機器人爲主,上海以小家電爲主,成都以新消費爲主,我們都做,就構成一套可複用的能力。

二是抗週期性。從功能手機變成智能手機,很多做功能手機的意識轉不過來,一片設計公司全倒了。只有全產業鏈的公司有複用價值,但難點在於你不斷創新。

甲小姐:設計的服務對象有兩種,一種是已有品類重做一遍,另一種是新品類,比如新能源車和各類機器人,你要參與定義未來世界。爲了抗週期,你是否需要更好地預判未來下一個爆發式終端在哪裡?

賈偉:沒錯。舉個例子,7年前我們開合夥人會,我問了個問題——大家統計一下,這季度有沒有做機器人項目?結果只有一到兩個項目做機器人。我說爲什麼這麼少?他們說機器人客戶都太小,給不起錢,都是創業型客戶。我說,我們先判斷一下機器人未來是不是主流,機用機器人、人用機器人、移動機器人,護理機器人、教育機器人......我說,來,我定一個要求——只要是機器人客戶,我們一律做,哪怕不給錢也做。結果三年時間,機器人領域Top100的機器人我們佔了80%。設計公司沒有那麼複雜,當行業前三跟你合作,基本就能把這個行業打穿。

我們這種公司一定要有先鋒性。我們公司只有1000人,爲什麼能有還不錯的品牌知名度?是因爲我們服務的公司創造了很多社會價值,看到他們,就會理解這家公司的偉大——中國星火計劃、奧運項目、神六、神七,這些大項目背後都有我們,我們是唯一一個國家級工業設計中心;世界500強想進入中國,也需要通過我來了解中國用戶。

甲小姐:一個覆蓋全產業鏈的、依賴極高知識創意密度的服務公司,對組織有極大考驗——高知識密度、高人才密度、高創意密度、賽道是無人區,該怎麼做組織?

賈偉:我們公司有60個專業,學心理學的、文學的、社會學的都有。我組織過7次變革,核心是你如何讓組織從金字塔模式變成細胞管理模式。

甲小姐:即便是細胞管理模式,還是靠人?

賈偉:我相信人的力量,只要是內容產業,底層邏輯是相信人的力量。

很多人問我,水母智能是要幹掉洛可可嗎?不,幹掉的是低端設計師,重複勞動的設計師,而洛可可提供的是增量價值。

水母智能可以做40萬個設計,相當於全國設計公司加起來的總和,洛可可做不到。原來外面推着車子賣煎餅果子的老王不可能做個logo、做個海報,如果用我們的設計師做,要花3萬到30萬元不等,需要等15天,先給錢再做方案,而今天90塊錢他就能做個logo,智能logo可以3秒做1000個,滿意再付款。

數據智能是“低端顛覆”,是從微小客戶做增量邏輯,並不是做KA客戶;再反過來說,智能設計的能力從哪來?是從算法來的嗎?不,是16年來洛可可積累的經驗,只是工程化了。

甲小姐:你們牆壁上有各種極細顆粒度的管控流程圖,讓人震撼。

賈偉:我們是第一個做流程圖的,我們把設計進行了42步的解剖。

甲小姐:當消費者越來越圈層化,95後跟90後可能已經是兩代人,需求變化萬千,你怎麼保證你最知道他們想要什麼?

賈偉:我書裡有一章叫“用戶共創”。我認爲在未來,任何一個用戶在AI和數據的賦能下,個體的需求能自己創造、自己滿足。我不相信任何一位設計大師能跨週期理解用戶,一位老男人怎麼理解一個14歲的粉紅色少女的玻璃心呢?應該讓“數據+AI”賦能這些個體,讓他們自己變成創作者。

甲小姐:人、數據、AI,三者關係的趨勢是?

賈偉:我們的方向是從“人”,到“人+數據”,再到“AI+數據”。數字有三個作用:數字連接、數字賦能、數字創造。第一,精準連接全球設計師,我們能找到一個養過貓、做過貓砂盆的設計師;第二,通過數字賦能設計師;第三,數字創造,用AI+數據來做設計。

甲小姐:你有將近1000人的設計團隊,這和業界普遍的小規模作坊式的模式很不同。當你的設計師在洛可可服務KA時,他們的設計效率跟自己開一個工作室相比呢?

賈偉:服務KA的核心不是效率,核心是質量,不講效率。

甲小姐:一位設計師在洛可可工作,相比自己單幹,可以做出更好的東西來?

賈偉:只有他在洛可可纔有機會服務這些世界500強,因爲我們能接到這個單;而世界500強爲什麼給我們訂單?因爲我們有保障、有經驗。

甲小姐:很多創意團隊流失率很高,因爲他們自己在家接單也能養活自己,也賺得不少,你的設計師在洛可可工作,能賺到相當於獨立工作的錢嗎?

賈偉:能賺到。當然他們也可以在洛客接單,但往往這種設計師已經沒有精力,設計公司必須能充分用好設計師,如果我們的設計師晚上還有時間去接活,那就不叫充分。洛客平臺上的設計師基本是企業裡沒那麼忙的設計師,也有一些是高校老師。

甲小姐:從“人”,到“人+數據”,再到“AI+數據”,你在設計角色上摸索出的這條路徑能複用到其他角色嗎,比如企業PR、HR?

賈偉:不是可能,是必然。如果一個產業不這麼做,那叫原始產業,和農民種田沒什麼不同。這個必然趨勢,是由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改變決定的。在工業時代,所有生產力和生產關係都在一個企業裡,工業時代的秘訣是標準化、流水線化、規模化;而今天,我們進入了後工業時代,企業要具備另一個能力——你有沒有能力用社會化資源。

未來所有崗位都會有兩個邏輯,一叫自有,二叫社會化。當一家企業會用社會化的工程師、設計師、廚師、寫作者,它的能力邊界就變大了。你可以看看王興推薦的《有限與無限的遊戲》,探討了組織邊界。

甲小姐:人類進入後工業時代,企業的圍牆應該被拆掉?

賈偉:企業的圍牆可以自養,但你要有能力裡外協同。誰能做到華爲那麼多人?我如果做不到,能不能有一個召集全球工程師的平臺,精準地找到一個懂電磁屏蔽、防水、p4.5標準的工程師來給我做防水設計?

社會化資源比企業內部資源大得多。只不過以前沒有工具和能力,很難用社會化資源,互聯網讓這一切可以精準匹配。今天我們開個網店,需要自建網站嗎?今天直播,是自己開發軟件還是直接用小鵝通?你肯定會用社會化資源,直接就能分發了。

互聯網把人才流動性和人才精準性集合起來,精準鏈接了所有組織的個體和羣體,還能賦能,那組織爲什麼要那麼大呢?大並不能解決問題。

甲小姐:你怎麼定義“設計”一詞?

賈偉:設計有狹義廣義兩種。狹義就是美、好看、精細、小巧等,把設計看成點、線、面、色彩。廣義的設計有兩個邏輯,第一是解決問題,比如55度杯;第二是溝通的語言,我想讓你喜歡它,一段文字、一個音樂、一個影像、一個設計可以表達它,設計就是一個語言體系。當然,設計首先是解決問題——如果不解決問題,只有語言體系,它就太“薄”了。我爲什麼會從設計服務到產品創新,是意識到前者太薄了。

甲小姐:在你看來,設計有三六九等和高矮胖瘦之分嗎?

賈偉:好問題。我理解設計有三個價值:

第一是設計本身的價值。比如獲獎,價值一定有高低。我自豪的是我是全中國唯一拿了全球奧斯卡級五項(紅點、iF、IDEA、日本G-mark設計獎、中國創新設計紅星獎)的人,就像網球大滿貫一樣,我們拿到了全中國最多的設計獎項,460多項。

第二是商業價值。設計誕生的那一天,就和第一次工業革命連着。“設計”之前不叫“設計”,叫“工業美術”,以前的design是手工業,300年前的工業革命後,設計才成爲一個獨立專業,伴隨着商業的崛起而崛起。從商業價值看來,設計沒有絕對“高低”之分,只有規模大和小。讓我自豪的是,你戴的表、他的鞋子、她的耳環是我設計的。

我獲得的第一個紅點獎是一個指甲刀,這也是中國的第一個紅點獎。我跑到客戶身邊給她分享了這個消息,她直接拿起手機打給營銷總監:“我通知大家,我們的產品獲得了中國第一個紅點大獎,從現在起,我們一款的40元價格漲到80元,兩款80元的價格漲到120元;從現在起,把賈偉的照片放在所有指甲刀的櫃檯旁邊,說這是我的設計總監。”那一刻我才明白設計師的商業價值,就像獲奧斯卡獎的電影就會大賣。

第三是人文價值。設計帶來商業價值之上的人文的美學、人文的信仰、人文的生活方式。那款指甲刀獲獎10年後,有一次我坐高鐵,旁邊有個姑娘剪指甲,仍拿着那款指甲刀。我問她用了多久,她說已經用了4年,我問好用嗎,她說非常好用,特別喜歡。那時我才感覺到它的人文價值。

甲小姐:你如何給一款設計打分?

賈偉:五個體系,健康、方便、美麗、文化、便宜——具備三個就60分,具備四個就80分,具備五個就100分。舉個例子,元氣森林,第一,0糖0卡,更健康;第二,你以前喝氣泡水要到酒吧和飯店,現在超市就能買,更方便;第三,它設計挺簡潔,更美;第四,書法字體,更文化;第五,到酒吧買氣泡水要二三十塊,而它更便宜。這就是元氣森林爲什麼成功。

甲小姐:這5點價值做到,就意味着商業成功嗎?

賈偉:至少產品沒問題。

甲小姐:你們服務之後,客戶的銷量增長普遍是什麼狀態?

賈偉:我們在行業肯定是最領先的。

甲小姐:客戶來找你要的不僅是設計,更要成功?

賈偉:我們很早就定義了三個給客戶的價值——非常非常好看,非常非常好用,非常非常好賣。

甲小姐:“打動人心”可被公式化嗎?

賈偉:我覺得可以。打動人心的本質是一種超預期體驗。比如“她比我想象的更美麗”。

甲小姐:關於設計的一切,包括感性和靈光一閃的部分,都能用01代碼寫出來嗎?

賈偉:我覺得東方真正的意境美是一個化學邏輯的綜合感知,不是物理邏輯。物理邏輯是可以用01寫的,但化學邏輯是六感體驗的綜合體,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心流。意境是複雜美學,這個詞不可描述,就跟愛情一樣。可能這個人的味道、長相、一句話、一個眼神讓你突然愛上了,它太複雜了。如果必須解構它,那就把這六感全部分開,再看它的交叉性。我覺得這仍然是可以解構的,我的下一本書就會寫《商業美學》。

甲小姐:今天的中國商業,達到你心中對商業美學的期待了嗎?

賈偉:什麼叫商業美學?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是商業美學,全世界被一個區域的美感染。我相信:第二次的文藝復興一定發生在中國,而且一定與科技復興相伴相生。我堅信我是文藝復興中的一員。

要做到文藝復興,必須要有達芬奇、美第奇家族,必須要有標誌性作品,必須有一整個文化體系的輸出。中國幾千年,最鼎盛的是北宋南宋的美學,那個美學現在也不可超越,但那個美學也不是一個影響全球的美學。

甲小姐:未來中國的美學,靠什麼影響全球?

賈偉:產品。美學必須要有產品爲介質,影響全球。2018年,每0.02秒有一箇中國新品放在亞馬遜上被賣到全球。如果沒有產品爲介,光靠幾個藝術作品影響全球,不普世。工業時代之前,藝術作品代表了皇權,但今天是工業時代,只有用戶是主角。

甲小姐:中國現在已自成商業美學風格了嗎?

賈偉:還沒有。

甲小姐:歷史上各國涌現的商業美學風格爲什麼會發生?

賈偉:這和工業復興有關。最早是英國,工業革命催生設計美學;接着是德國,包豪斯商業美學奠定了現代商業美學的基礎;然後是美國,福特T型車形成流水線作業的商業美學。美國商業美學是什麼?全球最多的超市、信用卡、可以成型的塑料、流水線、麥當勞、好萊塢、沃爾瑪的標準化貨架、摩天大廈;農業變成莊園,一大片一大片,好比美國的公路,是商業美學的經典;美國商業美學的極致是IBM大交換機,極其美,那個服務器美到像個摩天大廈一樣。

甲小姐:喬布斯呢?

賈偉:喬布斯是另類,他已進入了日本體系。日本在三四十年代那一批人,隈研吾、山本耀司,設計建築、空間,形成了日本美學,就4個字——精細小巧。這是由它的地域性決定的,所有產品都變小變精細了。

甲小姐:假設我今天把這篇文章推給中國top500強企業家,有多少人會認爲美學和他們有關?中國到了這個timing嗎?

賈偉:從需求側來分析中國消費者,“顏值即正義”已成現實,人們對美的訴求已經是剛性的。而且中國的消費者已成爲全球主流消費者:規模最大、認知最全面、最挑剔。消費者對美學的理解遠遠高於絕大多數企業家。美學不只在產品上體現,在全鏈路體現,連企業文化和組織結構上都體現。你今天開個奶茶店,你要不美,都沒人喝;現在吃個螺絲粉都得好看。

甲小姐:你如何定義什麼是“美”?

賈偉:美只有兩個標準,一是充分,二是和諧。山足夠高,充分之美;海足夠廣,充分之美;生孩子,一男一女,和諧美好。

甲小姐:Z世代是否給商業美學帶來更大挑戰?

賈偉:美的語言體系在變,美的終極追求是自由。

甲小姐:我一直以爲美的終極追求是秩序。

賈偉:不,是自由。

這兩天拍出的最貴的畫,是巴斯奎特的一個塗鴉,賣了幾億美金。你和達芬奇的畫比一下,區別是什麼?巴斯奎特是自由的,自由的核心是自由的靈魂,自由的靈魂決定自由的表達,美的終極追求是自由。

包括最流行的hiphop音樂、最流行的塗鴉,包括法國畫家布拉克的地畫,底層也是有規律的,它的規律就是變得越來越自由,自由到它只表達個體的訴求。

水母智能最終的目的,是讓每一件T恤不一樣、每雙襪子不一樣,你穿的那件衣服就是你創造的。這顛覆了誰?顛覆了秩序,顛覆了工業時代那三個詞,規模化、流水線、標準化。不需要標準化,不需要流水線,不需要規模化,這個世界只有一件。

(巴斯奎特拍賣的塗鴉,拍賣金額3.24億港幣)

甲小姐:假如你突然發現一個外星星球有生命,是每一棵樹都不一樣更美?還是大片開闊整齊的樹更美?

賈偉:每棵樹本來就不可能一樣。只有一種東西是一樣的——人類做的東西,工業化的東西,那不叫自由。這個世界沒有一樣東西是一樣的,我們的指紋都不一樣,不一樣是天性,一樣是人類商業決定的,必須一樣才能大批量生產,必須大批量生產才能滿足效率。

你不覺得你沒有自由嗎?爲什麼我必須是個男的?我能不能過幾天女的生活?爲什麼我必須是設計師?爲什麼我不能是個演員?不能是個作家?爲什麼我每天必須要8小時工作?我覺得人的終極追求就是自由。

甲小姐:我一直以爲在自由和秩序間有個鐘擺,極致自由和極致秩序都挺美,在兩邊遊移不定是難受的。如果我在一個極致自由的環境待久了,我會渴望某種秩序感;而在一個極致秩序的地方久了,我又會渴望一種狂放的自由感。

賈偉:你看過傑克魚風暴嗎?那種自由並有秩序的盛況。

甲小姐:那是個體的自由,但集體是秩序的。

賈偉:所謂美首先要真。什麼是真?自由是真。

甲小姐:如果AI的力量繼續強大起來,是否現有的審美會被逐漸解構?

賈偉:我覺得未來的大拐點是人類脫離地心引力的那一天。當馬斯克把火箭落下來能着陸的那一天起,我們就進入了一個宇宙的審美觀。

當人類進入星際時代,人類會突然發現,美不是那樣的。你今天看到的美,是地球給你帶來的美,本身就有人文特性。火星上的手機應該什麼樣的?火星上的美女應該什麼樣的?火星上的車應該是什麼樣的?美學邏輯肯定不一樣了。火星美女是不是應該也是地球上瘦瘦的美女?我認爲可能胖一點比較好。

今天的美學是在地球這個大座標裡,在時間軸這個座標裡。火星一年687天,時間慢了,美學會變,設計的邏輯會變,但是最底層解決的問題不變。

甲小姐:來之前我看了很多關於你的報道,其實我有點擔心見到那些文章中的你,那種揭竿而起,要自己幹掉自己緊繃的形象,似乎滿腦子都是組織顛覆、模式、創新、發展、賺錢。但今天我很驚喜你鬆弛下來了,你給我的感覺是一種平衡感,一種圓融。對比過去,你似乎更Chill,更從容了?

賈偉:你要是三年前見到我,我的口號就叫“幹掉洛可可”,那些總經理都很不喜歡我,他們就私下開會就說創始人要幹掉我們,洛客要幹掉我們,水母要幹掉我們,誰敢上洛客平臺接單就打斷你的腿,於是4年都沒有人上洛客平臺接單。

後來,我有了一個思想上的底層轉變。我以前癡迷於顛覆式創新,就像智能手機顛覆傳統手機,但我現在覺得這個行業,你要堅守,要包容式創新,而不是顛覆式創新。今天不管智能AI做得多好,高級狀態一定是AI+人,AI先做,人再調一下。

我以前覺得我們有“三浪”,一浪洛可可,把馬車做成皇家馬車;二浪洛客,小汽車;三浪水母,高鐵。我曾經以爲高鐵肯定會把馬車顛覆了,但現在我覺得只是戰略不同,可能都活得很好——阿里再牛,我們家門口小賣部還開着。

甲小姐:人的主觀能動性並不會因爲AI的存在而被消解掉?

賈偉:我甚至有一個更大膽的假設。當AI把人類重複勞動做了之後,人類幹什麼呢?可能人類都會變成設計師、藝術家、創造者,那個時候,人類會更加充分地利用大腦,人類大腦可能迎來集體變異,變得更聰明。

甲小姐:大腦變異的一種方式就在你剛纔的回答裡,就是社會化、連接化,就像阿凡達,當所有生靈連在一起,可能涌現出更高級的集體智慧。你剛纔說的星際美學可能包含着整體與局部的關係,也許在那個未來世界裡,我們都像莊周夢蝶一樣,腦中自成一個虛擬世界。

賈偉:而那個虛擬世界可能比我們身體所處的世界豐富得多。

甲小姐:我身邊很多企業家都跟我表達過同一困惑,搞定事情容易、搞定人性超級難。這方面你有沒有經驗和理解?你可以以產品打動人心,能打動員工嗎?

賈偉:我這幾年做了一些靈脩。我發現搞不定人性的人的核心癥結是不能原諒自己。

大多人對自己都不夠寬容——對自己不寬容,“真我”就會被“本我”控制得非常難受。對別人也不舒服,對自己也苛刻和野蠻。很多人對自己的不好到了90分,對別人就不好到40分。不管和誰相處,第一是在和自己相處,要先對自己好一點。

甲小姐:中國企業家的經典形象是拼命三郎,沒有生活,甚至和孩子老婆都不在一個城市。

賈偉:這樣的人太多了,價值維度特別薄、單一,覺得只有企業成功、上市、估值很高,纔是價值。原來人的價值維度是很豐富的,小時候老師叫你發言,他欣賞的眼光叫價值,曬了曬太陽叫價值,睡個懶覺叫價值,但是企業家由於壓力、由於對自己的不好,價值維度越來越單一,就看不到人性。

甲小姐: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解釋。

賈偉:價值不豐富的時候,你只能看到非人性的商業性,商業是可以用數字來衡量的,因爲商業性的價值極其單一,你的價值維度就會單一。

我以前經常在家裡聚會,做一桌菜給別人吃,跟大家玩一晚上殺人遊戲。創業後十幾年,我從來沒開過冰箱門,我認爲開冰箱門不是價值,做一頓飯不是價值,玩殺人遊戲不是價值——可當你認爲這些都不是價值的時候,陪孩子是不是價值?和老婆逛街是不是價值?對自己好一點是不是價值呢?

價值變得暴力和單一,不豐富,無情感,最後你的價值就只剩下一個商業價值,就無人性,或缺人性。爲什麼我現在開始畫畫,開始寫詩,開始去做些溫暖溫柔一點的事,因爲過去的我太追求充分,缺少了平衡。

甲小姐:過去中國GDP增速的慣性和初代企業家成功的模式,讓人們一直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強的速度感,當今天我們過了高速增長期,很多人卻不太能和自己和諧共處了。你覺得此刻的中國進入了商業的感性時代嗎?我們進入了軟實力時代嗎?還是說我們90%的功課仍應該在硬實力上,文化、設計和美學仍是奢侈品?

賈偉:我覺得至少我們對生產力、核心競爭力的理解要更豐富。中國人已經知道科技是一種利益,是一種價值,也看到了資本、管理的價值,而我覺得“美”也是價值。過去我們是有缺失的,但現在的中國應該造出點兒更美的東西了。

甲小姐:在你之前的很多報道里,我感受到了那種對發展的焦慮感——似乎你的每次轉型都是爲了做大,爲了不要錯過一個風口。

賈偉:我的確有底層焦慮。這一年半我改變挺大的,從容我不敢講,但豐富了一些,價值維度多了一些。以前接受採訪,我會問自己,到底這個採訪有沒有價值?報道了多少?但現在我覺得跟你聊天本身就特別有價值,我會在心裡想:這是個聰明女孩,特別好。

甲小姐:假設未來的科技打破了時間的單向性,你有一個時光機可以回到過去,你想改變什麼嗎?

賈偉:我不想改變什麼。如果我懂得現在,再回到過去,我會希望像老子一樣,真正無爲。

甲小姐:之前用了太多蠻力?

賈偉:之前我覺得我是個“有爲青年”,一直不明白什麼叫無爲而治。我覺得只有看過未來的人,回到過去纔會無爲而治,那是大智慧。我想我會更淡定、更寧靜。今天爲什麼我們會使勁奮鬥,是因爲時間之影子。因爲我們焦慮明天,所以今天有志有爲,但如果我以未來視角回到過去,我就不焦慮明天了,我就有智慧了。

甲小姐:回顧過去,你經歷過magic moment嗎,一些給你人生造成巨大改變的拐點?

賈偉:18年我經歷了4件大事,有個準合夥人出現了巨大的貪污、我的父親出現了腦梗、我的家庭出了一些事、公司總部發生了特大火災,從早上7點燒到晚上7點。那一年之前,我的人生只有四個字,心想事成,直到那一年我發現,人生原來是這樣的,我纔開始相信人生的多元化。從那年開始,我去靈脩、去美國、去徒步、去完全感受另外一種極致人生,我開始反思我前些年的所有行爲,我曾對價值的理解變得單一,越來越追求極致,我的底層使命、願景變成一個數字,沒有溫度。

19年10月份,我到美國靈脩,一對一,一位老師說:“賈偉你對自己怎麼這麼苛刻?”聽到那句話的一瞬間,我哭出來了,是我這輩子裡哭得最慘的一次。我突然感到特別委屈,我對自己怎麼這麼狠?我突然意識到,我把自己困在了一個極其苛刻、殘酷的地方,我真的太不愛自己了。雖然我乾的事看上去都是自己想幹的,但我怎麼變得那麼糟糕?

那時候我的工作強度特別大,只有睡覺是不工作的,看書只看經管類。我以爲我的人生是最幸福的,一輩子做不完設計這件事,下輩子還要做這個,聽起來好牛啊,但這件事沒有人性維度,變成了一個數字維度和商業維度。

舉個例子,我們公司着火之後,我就給自己貼了個標籤:賈偉你不自律——這個詞就被我貼在自己身上:着火,是不自律;公司轉型難,是賈偉你傲慢……我給自己很多定義:不自律、傲慢、懶惰。

甲小姐:聽得我好想哭,我也類似,很多企業家也類似,都習慣用蠻力對抗自己。

賈偉:你說特別對,蠻力太大了。我曾推崇溫和的力量,可一兩年前,我左膀右臂的合夥人對我說:“老賈,你以後不要在外面說‘溫和的力量’這個詞,你現在只有力量,沒有溫和了。”創業讓我覺得自己的人性都變了,我天天批評他們、批評自己——其實,你對自己有多好,你纔會對別人有多好;只有你是個太陽,你才能照亮自己;只有當你照亮了自己,纔可以反射給別人。

甲小姐:當有一天你離開這個世界,你打算在墓碑上寫什麼?

賈偉:我腦子裡出來的一個字就是“活”。

甲小姐:什麼含義?

賈偉:首先是“活過”,我在這個世界活過;然後我還“活着”,雖然我在裡面了,但我還在這人世間糾纏着;還有一個,我感受過世間的“活色生香”,我感受過這潤滑的世界。

人好好活過這輩子,其實挺重要的。我欣慰的是,我們這些人其實活得已經比別人多了好幾輩子,我們對時間的應用已經非常塵埃化了。我來來回回地活過,而且很生鮮地活過。

就像我最近畫的《野生》系列。今年2月2號我過生日的時候,我突然想畫這幅畫——我前40年都沒有這個感覺。生日那天,我突然想畫這個東西,就像這個“活”字不知爲什麼突然冒出來了。我感覺好像我重新長了一個我,變得還不只是個少年,是個baby。

賈偉的畫,《野生》,第一幅

賈偉的畫,《野生》,第二幅

甲小姐:你這幅畫似乎是對未來的表達,好像未來的我們就是這個樣子。

賈偉:這就是我心目中的我。

甲小姐:你辦過畫展嗎?

賈偉:我想年底畫完15張再辦展,現在才畫到第三張,也不知道最後一張會長什麼樣子,它在生長——第二張和第一張已經不一樣了,第三張它已經不穿衣服了。就像我,你一年前要見到我,根本不是現在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