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縣城電影,我現在纔看懂

如果說縣城是賈樟柯電影的萬年背景板,那“飄”就是電影中人物命運恆定的基調。

作者/ 花瓢白

編輯/ 蘇煒

第五代及之前的中國導演,不少都將縣城放在鏡頭中心。但提到關於縣城的電影,我們想到的第一個名字,總還是賈樟柯——

他可能是中國最熱衷於以縣城作背景的導演。早期的“故鄉三部曲”《小武》《站臺》和《任逍遙》,就全部取景自中國縣城,或者更具體地說,是山西縣城。雖然後來走到世界各處,但無論拍哪裡的故事,賈樟柯都保持着野蠻、複雜而又充滿活力的縣城敘事。

《站臺》片場,賈樟柯和兩位主演。該電影講述了改革開放之初,汾陽縣文工團一羣年輕人的成長故事。(圖/西河星匯提供)

在他的鏡頭中,夾縫生存的底層勞動者、社會邊緣人被一一呈現。比如《任逍遙》中的礦區野模特、終日騎着摩托車遊手好閒的無業青年,《小武》中的“職業扒手”、歌廳裡的歌女,都是縣城街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

他們也可能是中國電影裡最早的一批“縣飄”。這些年輕人從鄉村走向縣城、走向未來、走向不斷翻新的時代,浩浩蕩蕩地擠上現代化的瘋狂列車,時而躊躇滿志,時而敗興而歸。

賈樟柯爲何如此沉迷於拍縣城?那些縣城年輕人身上的漂泊感,爲何如此容易讓人產生共鳴?

自傳式的縣城視角

賈樟柯的縣城視角,最早是基於在汾陽的個體體驗。

哥倫比亞大學的電影研究學者白睿文根據賈樟柯訪談所著的《電影的口音》一書描述,賈樟柯小時候,父親的家庭在縣城,但父親的親戚在省會太原,母親的親戚則在農村。於是每逢暑假,賈樟柯有一半時間在太原姑媽家,跟着表姐和堂兄看電影、打網球;另一半時間則在農村姨媽家,跟着表妹去放羊。

這導致賈樟柯的童年時代在農村和城市之間反覆橫跳,而縣城就像一處流動的“過渡地帶”,給了他一個接受城市信息,同時瞭解農村的視點。在那期間,他也目睹了縣城把來自城市的電視機、洗衣機轉運到農村,而農村的物產也會經由縣城向城市流通。

賈樟柯鏡頭下的汾陽小城。(圖/《站臺》)

他一度覺得這種變化中的生活“非常刺激”——比如上小學三年級時,他在學校看一部紀錄片,裡面講述上海的一個工廠剛開始生產洗衣機,聽上去是很遙遠的事,結果第二年他家也買了一臺洗衣機,銀幕裡的東西一下子變成現實。

他也親身經歷着縣城的進化,流行文化倏然蓬勃生長,港臺流行音樂大量流入。有一回,賈樟柯和一幫朋友在卡拉OK歌廳唱歌,看到一個非常孤獨的男人,他唱得很難聽,但不停地唱同一首歌。剛開始,賈樟柯覺得很煩,但後來的某個瞬間,他突然很感動,覺得這是流行文化給在艱難環境中生存的人,提供了一個可以自我安慰的地方。這在日後成爲《小武》的一個創作靈感。

小武到歌廳找梅梅,但自己從來不唱。(圖/《小武》)

文化景觀的重大改變還發生在書店。上世紀80年代,縣城裡開始有閱讀哲學著作的熱潮,汾陽的書攤上就可以買到尼采、薩特等人的著作,閱讀一定程度上不再是知識分子的特權。那時候,賈樟柯最喜歡看弗洛伊德的書,因爲裡面的一些描述和少年的性想象交織纏繞在一起。

一位父親從兒子書包裡發現一本《茶花女》。(圖/《站臺》)

錄像廳也火遍了縣城的角落,各種港臺武俠片、動作片、黑幫片都在那個時期涌入。特別是1987年在中國內地上映的美國電影《霹靂舞》,賈樟柯看了足足七次,並憑記憶學會了這種舞蹈——在縣城,賈樟柯的舞技算是不錯的,他甚至會做很多翻跟頭的動作。後來,他還靠跳舞賺了自己的第一筆錢:在某個暑假,他跟着歌舞團從汾陽過黃河,一直跳,快到內蒙古。

這些經歷爲賈樟柯日後的導演生涯提供了無窮的啓發和素材,也爲他的電影奠定了灰撲撲又充滿詩意的底色。

賈式電影的“飄”

如果說縣城是賈式電影的萬年背景板,那“飄”就是電影中人物命運恆定的基調。這種“飄”並不特指肉身的遊蕩,還包括精神上的飄蕩與不安。

賈樟柯1995年的學生作品《小山回家》,講述的就是一個河南小夥王小山在北京餐館打工的故事。被老闆開除後,王小山希望回家過年,但他不想一個人走,就在北京城裡找了很多同鄉,其中有建築工人、票販子、妓女、服務員等,但無人願意同行。

最後,失望的王小山找了街邊的一個理髮攤,把一頭城裡人般凌亂的長髮剪掉。這部片子裡的羣像呈現了早期北漂的生活形態,他們曾懷揣發財的美夢,積極地融入大城市,但又在現實中逐漸感受到內心的坍塌和卡在中間的進退兩難。

《小山回家》海報。

除了大城市的“飄”,賈樟柯也關注縣城裡的“飄”,小武大約就是最早的“縣飄”代表。在《小武》開頭,主人公在羣山環抱的閉塞街道上等車,搭上一輛搖搖晃晃的巴士後,說“到城裡”。

此後,小武的成長故事就在縣城徐徐展開:他看到自己曾經的好哥們兒,在功成名就之後開始躲避自己;他愛上了歌廳的歌女,但又被無情拋棄,最終明白“歡場無真愛”;他想孝敬父母,但又逐漸心生齟齬,被趕出家門。

賈樟柯曾說過,他拍《小武》的初衷就是某一年春節回家,忽然意識到汾陽發生了鉅變。商品經濟已經悄然滲入中國最基層社會的縫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複雜、微妙,矛盾重重,一些朋友結婚後很快又離婚。這一切都在一年內發生,讓他感到吃驚,讓他有拍攝的迫切感。

賈樟柯在《小武》片場上。(圖/西河星匯提供)

因此,賈樟柯想展現的是在社會變革中,人際關係和精神狀態的變化。這一點,在“縣飄青年”身上格外明顯,因爲他們往往是既眷念故土,又憧憬城市生活的一羣人。

《小武》中有一幕——在縣城歌廳打工的梅梅給在造紙廠的媽媽打電話,謊稱這是“北京長途”,自己在北京剛見了個導演。梅梅有明星夢,但她知道自己一輩子都當不上明星,想用謊言讓媽媽放心。同時,這個在縣城裡逐漸油滑的姑娘在面對連接着家庭的話筒時,又很自然地切換到個性中質樸的一面。她惦記家裡,問父親的病怎麼樣了,弟弟還打不打架。

小武陪梅梅打電話。(圖/《小武》)

小武也一樣,他憑扒手這項“手藝活”賺了不少錢,能過上到歌廳點舞伴的時髦生活,但也會顧念舊日情義,給要結婚的舊友包紅包,給母親送金戒指。這也是爲什麼賈樟柯最初給片子起的名字,是《胡梅梅的傍家,金小勇的哥們兒,樑長友的兒子:小武》。

在這種飄忽的自我定位和人際關係的拉扯中,縣飄青年的內心缺乏歸屬感。儘管時代的迅猛發展讓人躍躍欲試,但他們是真正的“城市容不下靈魂,故鄉裝不下肉身”的人。

2004年的《世界》,則是賈樟柯更集中地展現“飄”的作品。片中的年輕人被他稱爲“飄一代”,他們都來自外地,到號稱“不出北京,走遍世界”的世界公園打工。

《世界》海報。

“飄一代”概念最早由《新週刊》在2000年提出,指當時18歲至35歲、從小城鎮去大城市漂泊的一羣人,他們是彼時中國社會的新生代,追求自由,無法停止幻想。

而賈樟柯的《世界》演活了這個概念:這個公園裡的員工,不用護照就可以去到“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看似身處豪華、國際化的空間,但其實離開親人和故土後,內心始終在一個孤獨無依的角落裡。

這種角落和世界的關係,就是賈樟柯想表達的另一種“飄”。

縣城的魔幻與現實

但凡看過賈樟柯的電影,都很難忘記當中那些“突然魔幻”的片段。

比如在《三峽好人》中,女護士沈紅從山西到重慶奉節尋找分離兩年的丈夫,走在路上忽然就看到一隻飛碟劃過天際;

(圖/《三峽好人》)

龐大的移民紀念塔,毫無徵兆地在涼風徐徐的夜晚變成火箭,一飛沖天;

(圖/《三峽好人》)

片子的結尾處,整座城鎮已然是廢墟,煤礦工人韓三明正準備離開,不經意看到在兩棟等待拆遷的農民房之間,有一個人在空中走鋼絲,如同雜技演員一般。

(圖/《三峽好人》)

有人因此專門研究賈樟柯電影中的“飛行器”和宇宙觀。雖然聽上去很突兀,但當這些元素融入到電影情節和電影場景中時,又鮮少讓人覺得虛假或違和。戲中人演得很平靜,戲外人也看得很平靜。

大概任何怪誕的事物,只要發生在縣城,就天然地自帶“存在即合理”的解釋力,因爲縣城本身就是一個萬物叢生的城鄉混合體,它充滿矛盾,也充滿想象力,不必細究真假,因爲無窮的人和事都在此交融變化。

賈樟柯的電影也很少讓人感覺出戲,他着意還原真實,甚至真得讓人近鄉情怯。譬如在《小武》的製作中,賈樟柯不停地加入街道的噪音,人們大聲說話,還有汽車聲、摩托車聲;在《三峽好人》裡,則混入很多江面上、碼頭上船與船的撞擊聲。一些錄音師覺得這種聲音不乾淨,但賈樟柯認爲,這纔是真實的聽覺感受。

(圖/《三峽好人》)

起用身邊真實生活於縣城的普通人做演員,也是賈樟柯的偏好。他直言,自己對英雄和偶像都沒有興趣。《小武》全片都是由非職業演員出演,主角王宏偉也是因爲有一張“普通中國人的面孔”而被賈樟柯看上。《三峽好人》的主角韓三明在出演該片時,仍是一名按天結算工資的普通礦工,所以無論是神態還是身體語言,都能讓人相信他剛剛從煤礦裡鑽出來。

此外,在賈樟柯的縣城敘事中,再超現實的線索最後都會歸於現實,就像《站臺》的結尾是一個慵懶的午後,王宏偉飾演的年輕人倚在椅子上打瞌睡,手上的香菸還未熄滅,妻子在旁邊燒水和哄嬰兒。那是一個足夠漫長的鏡頭,但據白睿文說,這一幕被美國林肯中心電影協會的肯特·瓊斯(Kent Jones)稱爲“現代電影最美的一刻”。

開水壺的鳴笛聲再尖銳,也叫不上這個午睡的男人。(圖/《站臺》)

這是賈樟柯的刻意安排,因爲他希望電影結局是這些曾經反叛、瘋狂奔赴理想的年輕人,又回到大多數中國人的生活狀態裡。這彷彿也是縣城的命運:在經過時代洪流的沖刷後,最終還是會迴歸平淡的樣貌,等待新一代的年輕人來重塑它。

賈樟柯的電影之所以被公認爲原生態,大概就是因爲它們恰如其分地展示了縣城的魔幻與現實,而縣城又連接着絕大部分的中國。魔幻與現實,不過是縣城的一體兩面。

可見在中國,流水似的縣城故事可以有千萬種,但當中必定有鐵打的賈樟柯。他的電影就像一面植入縣城的內窺鏡,正如學者戴錦華所言:“望向賈樟柯的電影,不僅是望向小城汾陽,也是凝望當代中國的一處內部。”

賈樟柯塑造的小武一角,代表了一代縣城的年輕人。(圖/《小武》)

運營:鹿子芮;排版:陳倚

封面圖/西河星匯提供

原標題:《流水的縣城故事,鐵打的賈樟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