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拾

散文

陪伴我三十多年的它在即將告別前，預言式地透露某些訊息，當時以爲內在的浮躁、潮熱，是受島上疫情影響，天天準時收看全國、北市及居住地新北記者會，趕場一般，日日，心情隨着確診人數起伏；封城期間穴居在家，日夜輪廓變得模糊，我的作息亂了節奏，如此一個多月後，下巴冒出無數紅痘，想來是作息太顛倒了，熬夜追劇，白天強打精神身兼數職──上班族、家長、安親班教師、廚娘、搶購網路生鮮食品的掛網族……，混亂久了，類蝙蝠式生活成了常軌，愈夜愈清醒。

睡眠在我閉眼時出走，起初尚能假寐一、兩個小時，幾天後，夜色伴我迎接熹微日出，看着橘紅蛋黃躍出地平線，我恍神想着，新的一天，又快上班了，上天保佑等會兒遠距視訊上課時我的氣色尚可，口條不要混亂。

連續數日無眠兼心悸，只能親上前線般全副武裝就醫，超音波報告一出才明白，來到了生命下個階段，以前聽媽媽說起「更年」，以爲是月信不來那一刻，親身體驗才知，「期」的意思是會持續某段時間，固定的月信開始不規律，報到日子或長或短，體質、皮膚、睡眠、嗅味覺都會改變，對身體敏感的人，必定能感受些微不同，類似熟知了數十年的伴侶，一方萌生離意，多少會透露一絲古怪，如減少聯繫、乍然消失，或因爲心生愧疚突然頻頻聯絡，另一方多少能感受到氣氛些微不對勁。

起初有點焦慮，不是因爲女性特徵漸少、賀爾蒙漸稀，而是青春期時領受了媽媽更年風暴，烽火連續數日都未停歇，例如夏日開冷氣，媽媽數落浪費電，改吹電扇她嫌吵；電話慢了幾秒接，她責備會漏了重要來訊，電話多講幾句被指責浪費時間……，人們說，母女心連，體質也近似，會不會我降生時，體內也承接了這種更年期時身心失序的基因？

擔心了幾天，教學企劃案怠工、作業未批，失眠症狀如舊，但太陽依然升起，每個月的帳單依舊準時寄達，該扣的稅、應繳的費用仍月月從存褶裡減去。日子仍是要過。

醫生推薦減壓舒筋的瑜伽，我開始天天運動，茶與咖啡過午不食，一週後，出走的睡眠回來安歇了片刻。醫生說平時少動又淺眠多慮的我，更年風暴也許會持續一段時日，要我安然面對，可以適度擔心，但不必過於焦慮。

我練習瑜伽裡的冥想，告訴自己，這不是病，只是個過程。意識到孕育生命的卵子即將遞出辭呈，那麼此後，我要孕育的是自己。

媽媽在簡訊裡傳了一帖紅糖枸杞薑湯，我回想國一時迎接初經，褲底染上了紅，有些許恐慌，但更多期待，較晚發育的我時常無法融入班上經痛的話題，我終於可以有個小手提袋裝生理用品，和好友一起鬼崇如廁；或者突然來了紅潮，可以神秘問：「你有帶那個嗎？」體育課時，可以光明正大躲在樹蔭下看言情小說，假裝虛弱地看別人跑操場，我感受紅潮啪噠啪噠地拍打着下腹，彷彿也在拍手慶賀自己躲過跑步一劫。

以前月信過後，媽媽會在廚房熬煮四物湯劑，將污血排淨，如此進補多年，我來經時仍是腹痛如絞、冷汗直流，鼓着凸腹如企鵝般走路，那時略微意識到身體底子不是太好，但也只是吞服中藥，作息仍是日夜顛倒，更遑論運動，想來不禁後悔，希望現在勤練瑜伽，能修補「拙」身。

近日，得知即將進入人生下一階段，洗澡完，我常在鏡前端詳自己，幾根白芽自瀏海冒出，胸型、臀部日趨垂萎，蝴蝶袖鬆垮癱軟，記得港星蕭芳芳在金馬典禮受獎時，披肩不斷落下，她邊拉邊說，女人到了一個年紀，什麼都會往下掉。臺下掌聲如雷。女人就是要在往下掉時，慢慢將落物拉起。

以前我聽不慣年輕人的重金屬樂，也不太好意思穿露肩背心洋裝，現在，我嘗試和女兒一起聽流行樂，也聽往日民歌；欣賞女兒這世代的洞洞衣、如刀割般的破裂抽須牛仔褲，也穿着讓潮熱的我涼快的長版無袖洋裝，心情起伏時，點開脫口秀節目轉換心情；健康菜蔬、高油脂美食都吃，身上贅出幾斤脂肪就輕鬆以對；天氣好時，就在陽臺靜待，讓天光烘去一些內在的溼氣，曬曬不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