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往事──中國民間社會的傳承（中）

馬龍白蘭度主演的電影《教父》，至今仍是幫派電影難以超越的經典作。（本報資料照片）

與幫派有關的香港電影。 （本報資料照片）

洪門弟兄最初到大陸來開展游擊戰，對清朝進行一些反抗。作爲一種秘密的幫會組織，他必須有很完整的一套制度和秘密聯繫方式，這就誕生了幫規和「海底」──內部流通的黑話或者暗語。後來洪門又派出兄弟，混入當時清朝的主要糧道京杭大運河--漕運船隊。翁、錢、潘姓的三個兄弟到漕運組織裡發展出漕幫，在清朝中期改名爲清幫，他們三位成了清幫的始祖。洪門最初的領袖人物，還有一個在電影武俠小說裡面經常出現的陳近南，他是從臺灣派過來，直接到了四川的雅安，開山建堂，後來成爲整個中國西南最大的幫會--哥老會，民間又叫袍哥。

也就是說在清初，這種源自臺灣的江湖幫會，原本帶有政治目的──反清復明。而且在大陸發展得非常快，因爲那時大家對滿清還有着很深的民族反抗情緒，很快在底層人中形成了串聯。但是到了清中期，由於最初的那些領袖人物都慢慢消亡，民間的仇恨也漸漸淡化，新生一代也逐步遺忘了初衷。再加上鄭成功政權被清軍消滅，因此幫會的革命性就開始退化，逐漸變成一種純粹民間社會的互助組織。大家抱團謀生，並不與統治者做一種硬性抵抗，只是弱勢者爲了團結，以求儘量不被權力欺負而已。他們在社會上已是半公開身分，朝廷也並不對他們趕盡殺絕；因爲發現他們在維持各個地方秩序方面還有部分作用。這種半秘密社團，其實和犯罪組織、恐怖組織以及革命組織，已經有了較大的區別。

每個國家、每個民族、每個時代，社會上都會有一些我們說的邊緣生存方式，一些政府難以全面控制的灰色領域，民間正派士紳也不願涉足的行當。比如說賭博、色情業、果蔬水產、建築泥沙等等。欺行霸市壟斷的現象，這個在各個國家、時代都是必將自然產生和存在的。這樣一些法治邊緣領域，政府的公權不便涉足，普通守法還能正常生存的老百姓也不願意參與，於是就變成民間組織和秘密幫會他們插手掌控的領地；這些領域也不能把他們說成是純粹的犯罪組織。秘密社會和犯罪組織是有嚴格區別的，犯罪就是打砸搶偷盜綁票等。但是真正的江湖社會，他們的章程也嚴格規定了幾不準，洪門入會發誓的條目36種之多，很多內部紀律你拿到現在來看，甚至可以完全視爲是較高的傳統人倫道德標準。

於是，越來越多的普通人爲了尋求安全感，也都加入民間組織幫會，甚至是各個地方的鄉紳、軍官、政客也都加入，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隨着這些社會體面人甚至是精英加入幫會，幫會在各個地方的勢力就日趨強大，乃至當地代表廟堂的官府，也對當地的幫會不得不尊重，不得不依賴，不得不靠此類民間社會來幫他們維持一定的公序良俗。

到了清朝後期，革命黨興起，在孫中山領導的整個民族革命過程中，他深深知道江湖社會的作用，他必須藉助江湖力量，就在美國加入了洪門。中共現在所謂的八大民主黨派之致公黨，就是洪門的一個分支，叫致公堂。

孫中山發起的很多次武裝起義暴動，很大一部分人、資金及武器，多是來自江湖社會。黃花崗72烈士、林覺民等其中68位都是洪門兄弟。江湖社會在海外發展很快，孫中山先生的募捐主要也是要藉助這些江湖社會的力量。廣義的革命黨這一支力量裡面，有很多秘密會黨，同盟會、興中會、光復會、華興會甚至武昌的文學社等，都在清末秘密準備革命之際形成互相聯絡，發生了巨大的作用。

蔡元培和陶成章這些社會精英，最初成立的是暗殺團，後來變成「光復會」，秋瑾、徐錫麟就是主力，連章太炎、魯迅都是其會員。他們四句宗旨的後兩句是──以身許國，功成身退──這是多麼豪氣干雲的襟懷，堪比華盛頓似的偉大。辛亥革命、新軍造反、宣佈脫離清廷獨立，實際上幫會組織在其中起了巨大的作用。犧牲了衆多弟兄，花費了大量錢財，這樣纔有了中華民國的誕生。

由於中華民國的誕生與幫會的貢獻密不可分，因此到了民國的時候，幫會就可以合法化存在了。蔣介石加入過清幫，民國的時候很多知識分子是袍哥，很多軍政兩界的大老、商人都是江湖幫會組織裡面的人，更不要說黃金榮、杜月笙這些江湖大老，都是合法存在很有地位的社會名流，甚至是黨國要人都願意結交的對象。

共產黨1927年公開跟國民黨分裂，開始武裝起義，走到武裝革命的路上，他們同樣也知道要利用幫會的力量。共產黨裡面也有很多領袖將帥都是幫會子弟，大家知道的賀龍，他是湘西袍哥的龍頭大爺，這是有歷史資料準確記載的。像潘漢年在上海從事情報工作，也加入了清幫。紅軍長征中間，兵員損失很大，賀龍的紅二軍到達延安時，減員最少，是因爲很多袍哥子弟，老大號召加入也就跟着走了。

正是由於共產黨在革命中，體會到幫會巨大的力量和作用，因此當他們1949年奪得江山之後，1950年隨之開展了鎮反運動。這個運動當中有個主要任務──消滅反動會道門，就是一統江湖，剿滅原來民間社會的江湖行幫，全部取締所有民間組織。幫會的大老，鎮壓的鎮壓，判刑的判刑。普通的會衆要求限期到政府登記，宣誓不再參加幫會活動，並長期被監督改造。

到了1950年之後，中國的民間社會被徹底摧毀，整個中國社會從此完成了體制化。必須要產生的組織，也由國家政府設一個部門來取代。比如工會、農會、婦聯、工商聯，以及我們今天的各種官辦協會，甚至包含紅十字會，連文藝界、慈善組織都變成一個政府部門，由黨來領導，這就叫體制化。

這種對於民間社會全部不分青紅皁白地絞殺，完全體制化之後，民間道統受到了巨大的摧毀，以至於整個底層社會各種亂象頻生，用孔夫子的話說「禮崩樂壞」。因爲民間失去權威和秩序，由廟堂來管理這些江湖社會事務，實際上無法做好。

來看一看在海外的華人社會裡面，臺灣、香港、澳門、東南亞、包括美國，只要有華人的地方，這種原來的江湖社會都一直存在。清幫、洪門、哥老會、白蓮教，衣冠道等等，一直到今天爲止，如果有興趣去了解接觸，其實非常普遍。

國民黨剛剛敗退到臺灣去的時候，他們要吸取失敗的經驗教訓，發現江湖社會幫了共產黨。因此在臺灣戒嚴時期，對江湖社會也是不允許合法註冊的，也一定程度地打壓，但是沒有像大陸採取的判刑和摧毀的方式。江湖幫會只是不讓你合法註冊，其實洪門、清幫一直以一種非法存在的狀態延續存在着，而且在戒嚴時期，還誕生了新的幫會。

臺灣從1987年解除戒嚴之後，用十多年時間完成民主轉型，江湖幫會允許以民間社團的名義合法註冊登記。臺灣過去傳統的江湖是老三大門派──洪門清幫白蓮教，所謂的一青一紅一白蓮。後來國軍的眷村子弟，爲了和早先移民來的當地孩子爭奪空間地盤，也形成了自己的幫會，這個就是著名的竹聯幫和四海幫。臺灣本省子弟爲了對抗外來孩子的幫會，也成立了天道盟。現在臺灣新三大江湖幫會就是這三家。原來老的青幫洪門白蓮教，逐漸衰弱了。

我到臺灣曾經去拜訪過世界洪門的總會長，也拜訪了四海幫──那一年正好他們的老幫主神秘去世，新的幫主被推舉接權，我就去參加了他們老幫主的祭典並上香。他們在臺北市中心租了個大廣場，非常氣派，完全合法舉辦，還有個小組專門負責跟警方聯繫，協調關於在祭典期間，警方應該怎麼配合協調交通等秩序，因爲世界上各國以及本島的許多幫會，都要派人前來弔唁。

四海幫現存的一個頂級元老是我老友，他親自接待我，詳細跟我講過他們幫會的生存狀態和現狀，讓我比較近的瞭解了臺灣幫會的存在狀況。他們現在註冊叫四海同心協會，因爲臺灣法律規定不能叫什麼幫，於是他們就叫協會。他們的堂口分佈到全島，警方掌握所有資料，也監視行動，但是並不會取締他們的合法存在。

中國大陸由於幾十年的高度打壓，對民間社會的高度警惕，嚴禁民間社會的發育，使得民間社會像一盤散沙。我們主張的傳統江湖道義、江湖精神，都被作爲反動的意識形態而被取締批判，都完全被污名化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