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香港定位爲東西文化交會點
西方是什麼(時報出版)
林鄭月娥回到香港,職業生涯向前邁進一大步。她離開公部門,正式踏入政壇。從這時起,她不再擔任秘書或行政官員,而是進入政府核心,制定公共政策。但這個新職位附帶私人代價:她必須放棄英國國籍,宣示效忠香港。
林鄭月娥的第一個政治職位是發展局局長。這段時期她絕不妥協地推動爭議性發展計劃,贏得「強悍戰士」的外號。她曾經表示,二○一二年第一任任期屆滿後,會前往英國跟家人相聚。然而,二○一二年她被任命爲政務司司長,繼續留在香港,在港府的權位僅次於特首。在意識形態上,她漸漸傾向北京,推出一系列讓香港更向中國靠攏的爭議性政策,侵蝕「一國兩制」的承諾。首先,二○一二年林鄭月娥計劃增設德育及國民教育課程,引起教師、學生和民主團體激烈反對。抗議人士對新課程的意識形態感到憂心。由於反對者聲勢太過強大,林鄭月娥只好擱置課程計劃,專心推動另一項爭議事務,那就是憲法的革新。
香港的選舉制度十分複雜,以至於立法會只有少數議員是由一般選民直接選出,其他則是由各行各業代表和選舉委員會投票選出。各行各業代表和選舉委員會成員分別來自商業界、公民社會、宗教組織和政治界,並非由選舉產生。民主團體要求改革的聲浪越來越激昂,從二○一三年到一五年,林鄭月娥帶領專案小組處理這件事。二○一四年八月她宣佈一套新的特首任命制度,所有候選人都需要由提名委員會推選,而提名委員會的委員並非由選舉產生。
抗爭人士於是走上街頭,佔領市中心重要定點長達七十七天。這次抗爭事件名爲雨傘革命,因爲抗議人士使用雨傘抵擋警方的催淚瓦斯和胡椒噴霧。這些抗爭行動引起大衆關切,不只在香港,西方也有不少人對他們的行動表達支持。然而,林鄭月娥毫不動搖,要求警方強勢驅離。不過,儘管她祭出各種「強悍戰士」手段,終究還是沒能達到目的,因爲香港立法會面對羣衆抗議和國際譴責,投票否決這項改革案。
到了二○一七年特首選舉時,林鄭月娥已經成了許多民運人士憎恨的對象。但她在香港仍然擁有許多尊敬與支持,尤其是商業界和當權派,他們覺得她值得信賴。林鄭月娥雖然沒能成功推動憲法革新和新課程,卻依然是北京屬意的候選人。如果她想爭取港府最高職位,這或許是她的優勢。二○一七年她順利當選特首,在選委員的一千一百九十四張選票中,她拿到七百七十七張。這個數字立刻爲她招來敵視者的嘲笑,因爲在粵語的粗話裡,「七」的發音近似陽萎的陰莖。她成爲特首想必十分開心,但肯定不會喜歡「七七七」這個新綽號。
德育及國民教育法案和憲法革新的失敗,確實似乎是她在政治上的陽萎,但她決定揮別這個不討喜的新綽號。二○一九年三月新一波羣衆抗爭爆發,因爲官方有意修改《逃犯條例》,方便中國從香港引渡政治異議分子。這次抗議行動的規模比林鄭月娥過去遭遇過的大得多,然而,雖然有數十萬人持續走上街頭,林鄭月娥依然態度強悍,絕不認輸。抗議人士在大學和機場靜坐,又在七月一日衝進立法會,直到十月份《逃犯條例》終於撤銷。林鄭月娥第三次被迫讓步。
二○二一年五月《香港基本法》修正案也悄悄通過,大幅縮減立法會裡的民選席位,半數議員將由非選舉產生的提名委員會推選。在此同時,提名委員會裡北京任命的席位比例增加,法案也規定,只有「愛國」的人才能進入政府部門任職。林鄭月娥擔任特首期間政治動盪,加上民衆普遍不滿她的防疫措施,因此,二○二二年五月她宣佈不再競選,多數人並不驚訝。二○二二年七月一日,特首一職由李家超接任。李家超警界出身,是那年特首選舉唯一的候選人,得到北京的正式認可。
林鄭月娥本人依然讓人難以捉摸。她很少接受媒體採訪,發表演說也幾乎不流露個人情感。有個知名的例外發生在二○一九年夏天,當時她面對職業生涯中規模最大的抗爭,八月中旬在電視上發表演說呼籲抗爭人士放棄他們的訴求,忍不住崩潰哭泣。雖然她的同仁聲稱她遭受人身攻擊,真的「情緒不穩」,反對者卻認爲那是鱷魚的眼淚,是騙取同情的伎倆。不管那淚水背後的真相是什麼,從這個時刻起,她行事越來越低調,在香港任職的媒體記者和外交人員都發現,她跟人互動時越來越拘謹,平時的談話和發言審慎地選用北京偏愛的詞彙。在電視螢幕上崩潰後沒幾天,林鄭月娥對商業界領袖說話時,難得放鬆警惕說溜了嘴。她說:「很遺憾,特首聽命於兩個上司,一個是中央人民政府,一個是香港人民,能運作的政治空間非常、非常有限。」
這簡短一句話,正中問題的核心。許多年以來,林鄭月娥在個人層面上同時屬於東方與西方兩個世界。事實上,以她初入社會時的環境而言,這種多元性不但可以存在,甚至受到鼓勵。年輕時的她跟家人在香港與英國之間往返來回,這種雙重文化生活模式顯然是她在香港政府裡的長官所樂見的。而在林鄭月娥心目中,這種雙重文化似乎也是香港的未來。
擔任特首期間,林鄭月娥竭盡全力將香港定位爲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會點。本章開頭的題詞引用自二○二一年十一月她在M+開幕典禮上的致詞。M+是新建的當代視覺文化博物館,她希望提供遊客「兼具東方與西方菁華、不同凡響的文化體驗」。M+座落在西九龍文化區,這個文化區是各界期待已久的開發計劃,也是她二○一七年競選特首的重要政見。她在政見裡承諾「加速開發西九文化區,落實香港文化樞紐的地位」。二○二一年六月林鄭月娥對商業界說話,談到香港在中國最新的五年經濟計劃中的角色,她愉快地告訴與會者,香港將會成爲「中國與世界各地藝術與文化交流的樞紐」。這個讓香港成爲文化交流場域的論點重複出現在林鄭月娥的演說和書面政策裡,她希望將香港打造成「東方遇見西方的文化樞紐」,最看重的是藝術與文化的交流。
林鄭月娥想讓香港集東方與西方的菁華於一身,成爲和諧的混合體,這個心願註定無法實現。二○一七年四月她就任特首時,中國的政策和支撐這個政策的並行文明模式已經確立。事實上,因緣巧合,文明古國論壇召開第一次大會的日期,就在林鄭月娥當選的前幾天。二○一九年夏天事態更加明顯,林鄭月娥已經無法再腳踏兩個世界(一邊是北京,另一邊是偏向西方、追求民主的抗爭人士),她已經無法同時達到雙方的要求。在私人層面,林鄭月娥踏入政壇時被迫在英國與中國公民身分之間二選一。同樣地,香港這個城市也無法繼續同時屬於東方與西方。在中國提出的全新文明模式底下,香港只能屬於其中一個文明。文化傳遞、改變或融合的說法沒有存在空間。(三之二:摘自《西方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