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宮崎駿的動畫世界觀

圖爲宮崎駿。（本報資料照片）

他與她的飛行：宮崎駿與日本動畫美少女的戰鬥情結（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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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頌自然、反省科技文明與提倡環保，是宮崎駿動畫電影中的重要主題。他創造出許多獨特的生態場景，盤踞拉普達的巨樹、龍貓棲息的森林、魔法公主出沒的日本古代秘林、波妞與宗介邂逅的大海，還有龍貓、山神、河神、海神等奇幻的生物，並描寫人類與這張巨大生態網的互動與衝突，交織出「動植物與人類」及「自然與文明」的現實圖像，企圖喚醒觀衆的環保意識。

關於自然與人類的相處，宮崎駿的構思來自兩本考古學著作：藤森榮一的《羚羊道》與中尾佐助的《栽培植物與農耕的起源》。藤森榮一的《羚羊道》推翻了彌生時期纔是農耕生活起源的傳統日本史概念，詳盡地描繪了日本繩文時期純樸且豐富的風土民情與器具遺蹟，此一論述讓宮崎駿心生嚮往。而中尾佐助在其著作提出「照葉林文化」的概念，不僅佐證了藤森的繩文農耕起源說，更以照葉樹林旺盛的繁殖力，認爲照葉林文化圈的日本森林仍能恢復原本的面貌。這些觀點，讓宮崎駿見識到日本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一面，在提及環保議題之時，強調自然蘊含的強大包容力，並以「萬物皆有靈」、「與自然共生」的思維，企圖尋找人類與自然的共同出路。

古代日本人在與自然萬物相處、與狂風暴雨對抗之時，因感謝自然的恩惠而產生敬畏之情。他們相信，風雨、雷電、河川湖泊等自然現象，還有稻米、器具、水源、樹木等物質都有靈魂寄宿，這樣的信仰模式在人類學的領域中稱之爲「精靈崇拜」。而這種精靈崇拜的信仰，亦構成日本神道文化的基底。我們也不難理解，爲何《神隱少女》中會出現真身爲一條河川的美少年白龍。

但是，隨着西洋的科學與理性思想的傳入，日本似乎逐漸遺忘昔日對萬物的感激之心，反而大肆破壞原始樹林與海洋。《龍貓》便是爲了找回日本人早已遺忘、不曾留意或以爲早就失去的「尊重自然」之心。當小梅向身爲考古學家的爸爸訴說與龍貓相遇的經過，作爲理性角色的爸爸不但沒有懷疑，還強調說：「小梅一定是遇到森林的主人了！」說完便帶着兩個女兒穿過鳥居，畢恭畢敬地向森林中高入雲霄的巨木參拜。觀衆們所熟悉的可愛龍貓，變成了鎮守森林的主人，悄悄存在於不爲人知的秘境。這樣的故事細節，呈現了宮崎駿對照葉林文化的喜愛，以及對泛靈論的景仰。

在《魔法公主》中，有更顯而易見的「萬物有靈」現象。率領山豬的豬神乙事主、小桑的狼母親莫娜、掌管廣大森林與萬物的山獸神和棲息於樹木之上的木靈，祂們都各自展現了與人類相處的不同方式。面對達達拉人民的炮火攻擊，莫娜所屬的狼羣採取「抵抗」、乙事主率領的山豬羣從「憤怒」走向進攻、山獸神則是處於至高的「主宰」之位、木靈身爲山林的引路人處在「協助」的位置。儘管宮崎駿自己也覺得《魔法公主》想表達的意涵其實複雜又深遠，但他將生命的氣息賦予作品中的動植物，創造了神秘又使人敬畏的神靈腳色，以圖像呈現了此一深遠的意涵。

透過萬物有靈思想，也許宮崎駿想批判的是現今普世所存有的人類優先主義。人們因開墾過度而受到自然的反撲，所以才自知要保護環境；但在做法上卻是依照人類主觀認定，進行選擇性的作爲。在宮崎駿的自然觀中，這樣的選擇性做法反而是最不自然的，而《魔法公主》便是基於這一理念所製作出的電影。這部作品並不是想表達自然的力量多偉大、人類是否可以人定勝天；而是強調，人類不可忘卻自然的授與，不可忘恩負義地貪婪奪取。

受到前述藤森、中尾著作的影響，宮崎駿開始傾心於繩文時代。繩文人懷抱着尊崇自然的感恩之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製作器具是爲了順應自然而活，而非爲了自身利益進行破壞，這樣純樸良善的時代風景，成爲宮崎駿心中自然與人類相處之道的理想藍圖。在宮崎駿的心中，自然具有美好溫和、令人心情舒暢的一面，但同時也有恐怖可怕又殘忍、兇暴的另一面。

《魔法公主》之前的作品，宮崎駿極少展露自然兇暴的一面，僅對人類濫用科技進行反思。《風之谷》的人類文明在自相殘殺的戰爭中毀滅，大地生成腐海，期望喚回人類對生態與自然的尊重。在《天空之城》中，拉普達的科技一時鼎盛，憑着高度技術製作了各式各樣的機器人，又精煉出飛行石製造了飛行都市，最後由盛轉衰，城市成了廢墟。但是，原本在城頂溫室的樹木卻越長越巨大，反而盤踞了城市的基底，衍生了一片密林吸引花草蟲鳥居住。《龍貓》則是人類和自然互助的模範，兩姊妹對萬物懷有感激與敬畏之情，終使美夢成真。

幾經摸索，宮崎駿尋覓的「自然觀」終於在《魔法公主》中呈現。該部作品打破人們所認定「自然與人類必是對立」的關係圖，強調地球環境不應與人類社會區分。人類身爲破壞者，卻同時也是自然的一環。自然在被人類耗損的同時，也會一點一滴地自我修復；而人類也必須理解被修復的土地已非過去同樣的生態，這就是自然與人類「共生」的前提。在動畫中，平息山獸神的憤怒之後，大地復甦，小桑和阿席達卡道別：「我喜歡阿席達卡，但我不能原諒人類。」阿席達卡回答：「沒關係，小桑住在森林，我就住在達達拉，我們一起活下去吧！」宮崎駿認爲，人類傷害的生命和環境，逝去便回不來，並非積極彌補就能消弭兩造的紛爭，但只要認知到渺小的人類亦是自然的一部分，必能減少心中的仇恨，以謹慎的態度與地球環境「一起活下去」。

（三之一：摘自《他與她的飛行─宮崎駿與日本動畫美少女的戰鬥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