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像獎贏家《白日之下》票房慘淡,社會題材電影如何取得商業成功?

文|未盈‍‍‍‍‍‍

一家福利院,虐待老年病友被曝光,卻能改頭換面重新開始;一個罪犯,犯下強姦殘疾人的罪行,卻依然逍遙法外;一個記者,深入福利院臥底調查真相,卻發現真相被記住的時間不超過兩天。

這是電影《白日之下》的內容,也是改編自現實生活中的悲劇。2015年,劍橋護老院安排老年人在露天平臺赤裸洗澡;2014年,香港“康橋之家”前院長張健華被指控在辦公室性侵智障女院友,但因爲女院友的智力障礙無法出庭作證,導致律政司被迫撤控。直到2024年電影上映之後,法院才裁定原告方勝訴,張健華、康橋之家須賠償共約119萬。

此刻,電影和現實形成了互文。那些被侮辱,被傷害的人們,就像這個社會正在腐爛的瘡口,被隱藏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無人關注,無人在乎。正如影片中反派院長所說的那樣:“他們是先被家人拋棄了,然後又被這個社會拋棄了。”而即便報道出真相,也無法用法律保護一個小女孩,無法將罪人繩之以法。這種無力感讓《白日之下》中的女主角最終放棄了新聞職業,選擇其他道路來維護正義。

這個結尾,讓整部影片的基調壓抑、沉重,少有讓人輕鬆一笑的時刻。映後影院裡面一片沉默,似乎觀衆都被影片裡揭示的殘酷現實所震撼,也爲反抗罪惡時的無能爲力而揪心。這種不留餘地的犀利,讓《白日之下》被影迷稱爲港版《熔爐》,豆瓣評分8.0,並斬獲了今年的三項金像獎。但遺憾的是,該片因前後部分的敘事節奏不夠統一,困境不夠聚焦,內地上映五天,截至目前,票房只有757.8萬元。

《白日之下》這類電影,我們並不少見。因爲反映了社會現實的困境,它們也被稱爲社會題材電影,耳熟能詳的《我不是藥神》《少年的你》《不止不休》《正義迴廊》等等都屬此類。這種類型的電影往往因爲題材沉重,娛樂性不強,觀影門檻很高,所以很多都止步於小衆精英討論的圈層。

如何平衡好電影的商業屬性和深刻的社會命題,是這類電影能否真正實現破圈跨檻的關鍵。典型如《我不是藥神》,不僅在商業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還讓電影走進了大衆的討論範圍,並真實地推動了社會的進步。但要想看到下一部“藥神”出現,“白日之下”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被侮辱、被傷害的人們

《白日之下》核心揭示的是兩大社會困境,一個是老齡化困境,另一個是殘疾人困境。

每個人都有老的那一天,當身體衰老到無法再創造價值,反而需要不斷向他人索取幫助時,就會變成一個遭人嫌棄的“包袱”。正如影片裡的那句話:“人老了就是包袱。”

女主角凌曉琪的爺爺是“包袱”,因爲被家人送進養老院,長期沒有得到關心,最終在絕望中選擇自殺;“彩橋之家”裡的通伯也是“包袱”,他無家可歸,只能裝傻在福利院度日,對他來說有片瓦遮頭就不錯了;還有的老人連死亡都沒有被登記,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世界上消失了。在他們身後,數不清的貧窮老人都在面臨着這樣的困境。

而香港的社會並沒有建立足夠健全的福利機制,政府設立的養老機構牀位緊張,老年人和殘障人士需排隊15年才能等到一個公立牀位;而政府外包的私人福利機構,虐待事件頻發,可因爲養老資源的緊缺,政府只是警告而非取締這些違規的私人機構。監管的漏洞,讓電影中的老年人只能忍受福利院逼仄的生存空間、過期的食物、粗暴的對待,甚至是尊嚴的剝奪。

電影中運用水這個視覺意象,來象徵老年人的困境。第一次是曉琪帶着通伯去看海,通伯的臺詞中提到海浪淹沒頭頂,就像是生命在加速消亡;第二次,護工倒水來沖洗地板上的髒污,可是再幹淨的水也沖刷不了福利院裡的罪惡;第三次,一羣老人被綁在輪椅上赤裸身體,在露天陽臺上被護工用水管機械地衝洗,劇烈的水聲配上激昂的交響樂,不僅讓影片的情緒達到了高潮,更烘托了一種莊嚴的控訴。

導演將攝影機對準了弱勢羣體的苦難,迫使觀衆注視着他們的傷口。其中最令人心疼的就是那些智商有限,有口難言的殘疾人,即便他們遭人欺凌,也無法言說,無力反抗。而他們的沉默,正是代表了這些弱勢羣體在社會中被漠視的處境。

阿亮被女護工用訂書機狠狠夾住皮膚,他的胳膊上佈滿了血紅的釘痕;小玲被男院長用雪糕騙進辦公室性侵,她的身體任人蹂躪。那一刻窗外飄起了雪,輕盈的意象和殘酷的敘事相交織,男孩自殺經歷了身體的死亡,女孩哭喊經歷了心靈上的死亡。可是沉冤沒有得雪,惡人依然逍遙法外。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在凌曉琪臥底調查的時光裡,她的善意爲他們帶來了些許溫暖,在阿亮的畫中,曉琪是那個保護他們遠離怪獸的英雄。

除了揭示這兩大困境,電影還探討了新聞能否改變現實的命題。

雖然凌曉琪報道出了真相,彩橋之家成爲了政府第一個取締的福利院,但老人和殘疾人不得不離開福利院,再次無家可歸。凌曉琪也從正義使者變成了衆人唾棄的害人精,她揭示的真相沒有在當下帶來正義,而她的報道又造成了弱勢羣體的新危機。這就是新聞的雙刃性,每一次曝光、每一個改變都會帶來轉型的陣痛,而深入其中的記者往往承受着旁人的誤解和屢次嘗試後理想的幻滅。

當曉琪處於至暗時刻時,通伯的一句話讓她重拾了希望——“不要爲做了正確的事而內疚。”這句話也是對銀幕之外無數身體力行,捍衛正義的理想主義者的安慰。新聞理想也許會被現實辜負,但只要堅持善良和正義,理想主義就永遠不會死;雖然罪惡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總有一天會迎來公正的審判。

可惜的是,《白日之下》這樣一部題材深刻,大膽尖銳的電影,雖然獲得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三個重量級獎項,入圍了16項提名,但在內地票房表現並不好,上映五天只有757.8萬元。

也許一來是因爲老齡化困境離年輕觀衆相對遙遠,觀衆對此的代入感較少;二來影片揭示的困境不夠聚焦,前半段老年人困境和後半段殘疾人困境在敘事的節奏上略顯割裂;三來影片結尾顯得過於沉重,正義的缺席沒有給觀衆看到太多希望;此外電影的女主角餘香凝、男主角林保怡及配角整體陣容在內地的號召力不強,無法體現在票房轉化上。

社會題材電影如何取得商業成功?

像《白日之下》這樣的社會題材電影,不光具有審美價值,還具有更廣泛的社會意義。它們的創作靈感往往來自於真實的社會事件,而創作者的初衷也是希望激發觀衆對於這些社會問題的思考,進而去推動社會制度的改變。像《熔爐》就是韓國電影史上第一部推動立法的電影。

在國內,社會題材電影的目光往往會投向校園霸凌、拐賣人口、性侵家暴、兒童成長、殺人案件、疾病衰老等常見題材,這些題材也最能引發大衆的共鳴。

在校園霸凌題材裡,《悲傷逆流成河》用校園霸凌的社會題材,來加深青春疼痛敘事的深度,當年也被稱爲“國內第一部正面反映校園暴力題材的電影”。之後曾國祥導演的《少年的你》更是口碑之作,即便有大段的暴力戲份讓觀衆揪心難受,但他將敘事重點放在了少年之間相互守護的真摯感情上,情感的溫暖調和了整體基調的沉重冷峻,最終票房達到15.58億元,也讓很多人開始思考學校、家庭、社會、法律在保護未成年人上的失職。

在兒童成長題材裡,有《狗十三》《年少日記》《八角籠中》等作品,目前來說票房最成功的還得數王寶強導演的《八角籠中》。王寶強將自身從底層奮鬥的精神融入其中,講述了只能用格鬥衝出命運之籠的山區孤兒故事,這種勵志的精神和貧困的掙扎相配合,引發了觀衆的共鳴,最終收穫了22.08億元的票房成績。但角色的扁平、後半段敘事的不夠現實,依然是影片被詬病之處。

最愛取材殺人案件的當數香港電影,最近幾年的獲獎之作都是改編自真實殺人案件,比如《踏血尋梅》改編自“王嘉梅碎屍案”,《正義迴廊》改編自“逆子弒親案”,《毒舌律師》改編自“名模白骨案”,這些電影都頗爲犀利地透過殺人案件,來控訴香港社會中的不公,如香港移民的孤獨境遇,司法制度的合理性,激烈的階級矛盾等等,它們構成了香港電影小陽春的新氣象。

不過這些電影的票房普遍沒有破億,只有《毒舌律師》的累計票房達到1.87億元,成爲了百年香港影史上首部票房破億的華語電影。該片票房成功的關鍵在於,通過一個正義律師反抗權貴的逆襲翻案,用爽文敘事和理想化結尾,極大地提供給觀衆情緒價值,滿足了人們對正義實現的樸素渴望。不過這種爽文敘事也削弱了批判現實的力量。

在疾病題材中,有去年上映的《不止不休》《我不是藥神》等作品。《不止不休》聚焦於“乙肝歧視”話題,同時也和《白日之下》一樣,是一個複合新聞題材的故事。可惜這部電影的敘事節奏不夠緊湊,而且聚焦的事件也離觀衆較遠,即便有張頌文扛大旗,總票房也才止步於五千多萬元。

而《我不是藥神》可謂是社會題材裡口碑、票房、社會影響力兼具的佳作,也是社會題材電影中票房最高的一部。影片改編自真實事件“陸勇案”,陸勇爲近千名白血病病友代購低價印度仿製藥,卻因觸犯法律被刑事拘留。這麼一個沉重的故事被文牧野用喜劇的方式來演繹,在笑與淚之間觸及社會和人心的痛處,最終斬獲31億元票房。

電影之外,民衆對於癌症病人買不起“救命藥”的熱議,引發了官方重視,推動了相關部門對中國《藥品管理法》的修訂。2019年新《藥品管理法》明確規定:進口國內未批的境外合法新藥不再按假藥論處。此外治療白血病的天價格列寧也納入了國家醫保範疇。在新政策的庇護下,昔日的“藥神”無需再冒着法律的風險,爲病友們代購救命藥,這些癌症病人的困境也得到了真實的改變。

總的來看,這些能在票房上獲得巨大成功的社會題材電影,往往都是調和現實的沉重和電影的娛樂屬性,既不會讓觀衆壓抑到喘不過氣,也不會失去鍼砭時弊的深刻性,從而讓這種“不那麼討喜”的電影,也能直面市場,走向大衆。

正如文牧野所說:“中國不是沒有現實題材,也不是沒有社會性的電影。中國市場上缺乏的是帶有市場性的現實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