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宮﨑駿】李律／大說謊家宮﨑駿

埋首工作的宮﨑駿。（圖／甲上娛樂提供）

2013年，交出了《風起》這部道盡對現代軍武設計迷戀與戰爭反省的作品後，宮﨑駿正式召開了記者會，向全世界宣佈「這次是真的退休了」。下一幕，時間來到了2016年，那個總是穿着工作圍裙，在工作室裡急躁地踱步搔頭，一邊作畫一邊抖腳一邊嘴裡不停嘟囔着「麻煩死了麻煩死了」的魔羯座工作狂又回來了。只見他不好意思地微笑搔搔後腦勺，很隨意地對鏡頭宣佈「引退撤回」。

可以如此輕鬆地把國際記者會上信誓旦旦的引退宣言一秒翻臉不認帳，這是大說謊家宮﨑駿臉不紅氣不喘的謊話力。

這段影片是NHK紀錄團隊拍攝的《與夢同行　宮﨑駿：蒼鷺與少年創作全紀錄》的開場，紀錄團隊貼身拍攝宮﨑駿2399天，從宮﨑駿有意製作動畫長片《蒼鷺與少年》開始，一直到影片完成、上映，最後走到了吉卜力團隊難以想像的遠方爲止。

▋陰性與陽性力量象徵

《蒼鷺與少年》的動畫長片製作迴歸，始於兩位對宮﨑駿有深遠影響的工作夥伴相繼離世。一位是自《風之谷》時期就長年擔任宮﨑駿作品御用色彩設計師的保田道世，在她2016年罹癌病逝前，曾對宮﨑駿說：「再做一部作品吧！」另一位則是自東映動畫時期就破格提拔宮﨑駿，對他而言有知遇之恩，又是一個能讓宮﨑駿放下創作焦慮的前輩與導師高畑勳，在他交出最後之作《輝耀姬物語》之後對宮﨑駿說：「誠實面對吧，你沒有辦法退休的啦！」高畑勳在2018年因肺癌離世，這對宮﨑駿是很大的打擊。

在《蒼鷺與少年》裡，這兩位先後離世的摯友夥伴，化爲了陰性與陽性的力量象徵。溫柔又充滿力量與韌性的保田，成爲下界健壯又經驗豐富的女性水手霧子；具有神秘、未知、難以跨越的父親形象的高畑勳，則是下界的主宰──主人公真人母系家族的大叔公。

希臘神話裡有諸多情節類似的故事，都在暗示一個少年要成長爲男人，必須超越、擊敗父親的陽性象徵，同時必須切斷對母親陰性象徵的依賴。英雄珀休斯斬斷梅杜莎長滿蛇發的頭顱，其中蛇象徵土地與陰性的魅惑力量，不看她、斬殺她，象徵男性必須克服對陰性的眷戀，才能成長爲男人。而從伊底帕斯弒父，到泰坦神一代一代羣起革命推翻食子的父輩統治，都象徵成長中的男性必須摧毀父親的陽剛與權威，才能取而代之。

於是兩位離世的摯友夥伴，化爲宮﨑駿在製作階段天天碎嘴的對象。他把保田的遺言寫在工作臺旁邊，告訴自己累成這樣都是誰害的。而神通廣大的高畑勳更化身雷神，只要開始打雷宮﨑駿就碎念一定是大神又在生氣，看到這裡的我們終於能理解爲什麼在電影中，主角們只要靠近大叔公所在的宮殿就會出現電擊現象。

宮﨑駿(右)、鈴木敏夫出席高畑勳的喪禮。（圖／甲上娛樂提供）

▋時間老人與永恆少年

在動畫製作過程中，噩耗接二連三傳來，過往一起製作動畫的前同事、助理、製作人，一個一個接連病逝。長年埋首工作桌、每天抽菸的宮﨑駿，卻好像百病不侵的長壽老人，同年齡的往昔夥伴罹癌的罹癌、病逝的病逝，參加完喪禮的宮﨑老人，卻繼續穿上圍裙、埋首原稿堆，過着抽菸抖腳的不健康生活。

難道長壽與百病不侵變成某種詛咒，長壽老人要孤零零地看守到最後，承受昔日好友一一離世的殘酷現實。《紅豬》當中年輕的波爾克在一次大戰時期本應在空戰中失事罹難，加入那條長長的往生飛行員行列，但他卻從雲上沉了下去，成了那個獨活的人。

我們本因隨着歲月而年老，但我們長不大的那顆心，卻錯過了長大的時機，化爲永恆少年。在陰性與陽性的自我構成／分裂之外，我們遭遇了另外一種二元分裂：時間老人與永恆少年。

生不了病也無法退休的宮﨑駿，像是看守時間的克羅諾斯（Kronos），目睹至親好友一個一個離世，無能爲力終至麻木。然而創作中的宮﨑駿，卻又是那個永遠年輕、永遠憤怒、永遠嚮往冒險的永恆少年。

▋大說謊家不演了

從《未來少年科南》主角科南，到《風之谷》的阿斯貝魯、《天空之城》的巴魯與《魔法公主》的阿席達卡，宮﨑駿總是那個有着天生標配的正義感與好身手，爲了心中女主角可以大發威能的英雄少年。《神隱少女》以後，那個少年不見了，宮﨑駿隱身幕後化爲說故事的全能第三人稱；直到《風起》，少年成熟了，他勇敢地吻了女主角，愛情從此不再無邪。

到了《蒼鷺與少年》，宮﨑駿的故事設定不再避諱，經營武器工廠發戰爭財的父親、生病住院的母親，強制帶領我們對號入座──這就是宮﨑駿的少年時代象徵，沒有遮掩、不再暗示。作畫指導本田雄筆下的夏子，是個現代審美下充滿魅力的女性，從後頸到腳踝無不透露日本女性的性感。幾幕父親與夏子互動的戲，包含真人不經意的樓上偷窺，都飽含情慾，既含蓄又煽情，彷彿昭和時期的官能電影。與過往作品相比，這是宮﨑駿最血脈賁張的少年狂情。

用兩個字來形容這部可能是宮﨑駿生涯最後作品，就是「誠實」。大說謊家宮﨑駿轉化借喻了數十年，頭一回誠實面對大衆，交出極爲主觀任性的作品，不再討好，不再擔憂銷售發行與員工生計。在紀錄片團隊鏡頭下，宮﨑駿也慢慢不演了，煩悶、焦躁、虛僞做完表面工夫後馬上不耐煩拉下臉，我們看見爲孩子構築美夢的白鬍子老先生一層一層剝除僞裝後的素顏。最後刮下鬍子的他，竟回到了那個東映動畫時期還在當高畑前輩助手的中年宮﨑駿，然而一切又是那麼的不同，歲月、創作、票房、成就，交錯刻劃了他的臉，他已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略顯畏縮的中年人。

又或者這樣的素顏也是一個精心刻劃的謊言。在大說謊家縝密佈局的劇場裡，探問真實總是無謂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