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老公去世後，我主持了100場婚禮。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匿名，女
01
認識秦晉時，我們都6歲，是小學生。
在課後的演講與口才班上，他太耀眼了。
有着一張中俄混血的歐式臉，而且颱風紮實出衆，頗具童星氣質。
據說，打他上幼兒園開始，就有廣告商找上門來，請他做童裝模特。
上小學時，已經有導演找上門來，讓他出演電影中的兒童角色。
於是，媽媽也有意培養他的表演天賦，希望將來他也可以走影視道路。
而演講與口才，不過是媽媽爲他選修的衆多藝術課程之一，聲樂、鋼琴、舞蹈、美術，他都在學。
02
在演講與口才班上，秦晉頗爲衆星捧月。
每次有機會去參加外面的商演之類，他一定是鐵定的主持人與臺柱子。
而我，通常是他的搭檔。
說實話，我本來還對像秦晉這樣耀眼的童星存有幾分羨慕嫉妒恨的。
可是，幾次搭檔下來，這種感覺消失了。
因爲不管他在臺上表現得多麼完美，回到後臺，都會被媽媽劈頭蓋臉地各種批評，從嘴角的弧度，到發音的小瑕疵，再到走路時的不夠挺拔，或者他只是跟小朋友瘋鬧了一下，媽媽也會呵斥他不莊重……
而且是那種當衆的羞辱。
記得有一次，我實在聽不下去，就替他解圍：“阿姨，你別罵他了，他已經表現得很棒了。”
誰知，秦媽根本不領情，直接懟了回來：“對你們普娃來說，是可以的。但他是普娃嗎？他再這樣對自己低標準、鬆要求下去，就是要墮落成一般人。”
那一刻，我開始同情秦晉。
他很出衆，但他並不擁有比我們普娃更多的自由與快樂。
03
而我和他的友誼是從一顆棒棒糖開始的。
有一次國慶，我們共同主持一臺少兒文藝彙報演出。
那天我是有些緊張的，中場出現過一次忘詞。
好在，秦晉是靠譜的。
不僅記得自己的臺詞，也記得搭檔的。
他非常自然地替我說了那句我忘掉臺詞的開頭一句，我也很絲滑地接了下去，臺下觀衆根本看不出絲毫異樣。
回到後臺，我媽非但沒責備我，還獎勵我一顆棒棒糖，說給我壓壓驚，獎勵的我的臨危不亂。
我把棒棒糖拿給了坐在角落裡的秦晉，作爲答謝。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很想吃。
但，伸出手卻停在半路：“讓我媽看見就慘了。”
我非常仗義地跟他說：“我想辦法拖住她，你快點吃。”
於是，我拜託媽媽向剛剛來後臺的秦晉媽媽“虛心求教”怎麼才能擁有像秦晉那樣穩健的颱風，以及各種彩虹屁。
直到秦晉吃完那顆棒棒糖，向我比V時，我向媽媽做了一個OK的手勢。
這一切，悉數落在秦晉眼裡。
後來的聊天中，秦晉跟我說：“你媽媽很懂你啊。”
我本來想揶揄他來着，但他少年眼神中的那抹憂鬱，讓我話到嘴邊變了口風：“大人呢，都那麼回事。人一變成父母，就容易不可愛，哈哈哈……”
秦晉也笑了。
於是，我倆就站陽光底下，說大人的壞話。
妙語如珠的，好解壓呀。
這樣的秦晉，太接地氣了。
我們的友誼就從一顆棒棒糖開始，在一起吐槽大人中壯大。
04
後來上了初中，我們雖然不同校，但也經常會在一些課後的演出中見面。
我們也是QQ時代的好友，但沒有多少上網自由。
所以，經常都是留言模式，他講他的校園生活，講他和媽媽的關係，講他訓練的艱苦和不情願，但又會說一句：沒辦法，當明星可以使我媽快樂。
我呢，也會講一些自己不開心的事情，讓他開心一下。
然而，他媽媽對他的監控真的是360度無死角的。
就連QQ這最後的陣地也被發現了。
有一次，我收到他的留言：以後別跟秦晉聊天了，他沒有這個閒功夫。圍着他打轉的蒼蠅太多了，希望你有自知自明。
不用秦晉跟我解釋，我也知道這一定是他媽媽的手筆。
後來見面時，秦晉抱歉地跟我解釋這件事，我根本沒放在心上：“沒事，我不在乎，你也不用在乎。”
再後來，秦晉偷偷重新申請了一個QQ號，我是他新號碼裡唯一的好友。
我說：“哇塞，我這了不起的地位啊。”
他回覆：“在我這裡，你永遠是獨一無二的。”
這，算是我們最初的告白吧。
那種有一個人可以隨便聊天，且聊得來的感覺，真好。
05
驚喜的是，中考時，我和秦晉考到同一所重點高中。
可想而知，高中時代，顏值在線，且成績也不賴的秦晉會多麼惹眼。
但，迷妹們很快就被秦媽嚇退了。
其中有一個女生給秦晉的數學書裡偷塞情書。
秦晉自己還不知道時，秦媽卻第一時間發現了。
於是，找到學校，叫來那個女生的家長，以滿校風雨的方式，給所有迷妹來了個下馬威。
那天，秦晉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午飯都沒吃。
我塞給他幾顆巧克力，告訴他沒有什麼是一顆巧克力解決不了的，如果解決不了，就再吃一顆。
然後，他當着我的面，連吃了三顆。
打那兒之後，他在QQ裡叫我“糖糖”，他說：“糖糖，你是我身不由己的生命裡，唯一的甜。”
我笑納：“感謝誇獎，我會驕傲的。”
06
秦媽對秦晉的規劃是將來考中戲北電或上戲。
我以一直以爲這也是秦晉的理想。
高中時代，他接拍了很多廣告，還參演了兩部青春偶像劇。
那時候，在學校看不到他的身影是常事。
但，他的成績一直保持着中上。
有一次，他在QQ裡給我留言，說他在片場暈倒了。
我以爲是拍戲太辛苦，誰知，他告訴我是一邊拍戲，一邊複習功課搞成這樣子的。
我問他：“你考戲劇學院，文化課要求不是很高，何苦這麼拼命？”
誰知他告訴我：“我不想考戲劇學院，那是我媽的理想，不是我的。”
07
而答案，在高考發榜的那天揭曉。
秦晉報考的不是中戲上戲和北影，而是軍校。
可想而知，這消息多炸裂。
最崩潰的，是他媽媽。
她在秦晉四歲時和秦晉爸爸離婚，從此全部的心血與金錢都花在了秦晉的身上，全心全意要把他打造成明星。
可是，他揹着她，做了如此大的一個決定。
這在媽媽看來，就是自毀前程。
但秦晉跟她說：“媽，18歲之前，我一直聽從你的安排，學琴學跳舞學主持學表演，接廣告，接演出，18歲以後，我想按照自己的理想活一次。上軍校，當一名軍人，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有的夢想。”
事已至此，媽媽拿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說實話，當我得知秦晉考上了軍校時，整顆心都是沸騰的。
哪個女孩心中不住着一個軍人夢？
08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秦晉跟我告白了。
這個我6歲時就開始仰慕的男孩，居然在那天告訴我：“糖糖，這些年，是你的存在，讓我明白一個人擁有一顆自由的心，可以活得多陽光多舒展，你永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大的勇氣，讓我敢於做我自己。”
我在我愛的男孩那裡，得到了最高規格的承認。
我很確定，這是一場雙向奔赴的感情。
09
而後來的日子裡，秦晉給了我諸多驚喜和意外。
大學開學後，他在南方一所軍事院校就讀，我在北京上學。
那個十一，他有三天假期。
於是，他一身戎裝地出現在我的校園裡，黑了，瘦了，但也結實了，挺拔得讓我整個人安全感爆棚。
三天裡，我們逛故宮，遊長城，吃滷煮、涮火鍋，每天趕在宿舍關門前最後一秒鐘才依依不捨地分別。
送他離開時，我依依不捨，強忍眼淚。
本來已經檢票的他，進站後，又跑了出來，把我緊緊擁在懷裡：“等我畢業了，咱們就結婚。”
我淚奔：“嗯，到時候，你一定要穿軍裝。”
10
大學四年，我們總共見過三面，軍校的管理太嚴格了。
其中有一次，我只是在他學校的大門口，隔着柵欄看了他一眼。
匆匆一面，已經很滿足。
我的男孩已經在風吹日曬與艱苦卓絕的訓練裡，長成了一個軍姿挺拔、棱角分明的男人。
童年少年期的秦晉是好看，但現在的秦晉，由內而外地英氣逼人。
那時候，我們本來以爲畢業就可以結婚。
但，後來才知道，軍人是25歲以後纔可以結婚的。
軍校畢業後，秦晉選擇了去邊疆，做了反恐特警。
他說：“等我25歲了，就娶你。”
我說：“好的，沒關係，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駐守邊疆，他給我郵寄來各種當地美食，拍了各種美景，把他能想到的譽美之詞都給了那片土地。
可是，我後來去探親時才知道，事實跟他說的完全就是兩回事。
11
那是他滿25週歲的生日，我們相約在他所在的部隊集合，登記結婚。
他爲此請了一天半的假期。
等我先是飛機，再是火車、大巴，最後由部隊派車將我接到他們的營地時，一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那天晚上，他的戰友給我辦了隆重的歡迎儀式，我們在篝火前烤羊腿，喝奶茶，跳民族舞。
他的戰友給我講秦晉是多麼靠譜的一個男人，說他初來乍到時，在中隊舉行的模擬對抗訓練中，他帶領的突擊分隊被“全殲”，打那兒之後，他便開始了魔鬼訓練，爲增強體能，五公里武裝越野時，他穿2件防彈衣；爲提高戰鬥技能，單環節定點跳他連續從21米高空抓繩滑跳上百次，手套磨破和血肉粘在一起；爲提升指揮素養，他製作了很多電子演示圖，帶着官兵剖析反恐戰例……
越是瞭解他的工作，越發覺得這個男人是多麼特別，多麼值得尊敬。
一想到自己馬上就可以成爲他的新娘，我幸福得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晚，我們在離星星最近的地方，跟他的戰友講述我倆的戀愛經歷，爲到底誰先喜歡誰，爭論不休。
最終，我爭不過他，只好服從：“好吧，是你先喜歡我的，但，你必須承認我愛你更純粹一些。”
他的戰友起鬨：“嫂子，你這麼說我們就不同意了，這高原之上，除了我們這些生死兄弟，連個母鷹都少見，你居然敢說秦晉愛你不純粹，不公平啊。”
我笑着回答他們：“嗯，但我吃祖國和人民的醋。”
此話一出，先是靜默，而後是掌聲。
越是瞭解他們環境之惡劣，工作之艱苦高危，也越發懂他們的情懷，也就越發深愛以及崇拜我的秦晉。
12
第二天，本來是我和秦晉去登記的日子。
可是，他臨時有任務，我們的婚期再次被迫拖延。
他戰友送我離開時，一再地跟我道歉。
我理解，我知道他在守衛着什麼。
後來，我們又先後約了三次去登記結婚，但都因爲他要出各種各樣的任務耽擱了。
對此，秦晉覺得特別愧疚。
可是，瞭解得越多，我也就越發能夠體諒他的身不由己。
於是各種花式安慰他：“有沒有那紙證明，我都永遠都是你的。”“你保家衛國，我再享受幾年單身生活，我樂在其中哦。”
13
駐守邊疆的第九年，秦晉申請了轉業。
儘管他捨不得軍旅生活，但他媽媽的身體每況愈下，先後做了兩次癌症手術。
然而，轉業到地方，在進信訪辦做公務員還是進消防隊之間，秦晉最終還是選擇了消防隊。
我沒有異議。
他的那腔熱血，始終滾燙，我懂他，也爲能夠支持他而感到光榮。
就這樣，我和秦晉，終於團聚了。
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我去領證。
我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我們先後去了三次，都沒領成。
第一次是因爲沒預約，人滿爲患；
第二次是秦晉消防隊臨時出任務；
第三次是剛好趕上系統升級。
沒辦法，秦晉拉着我先去照了婚紗照。
永遠記得我從試衣間出來那一刻，這個鐵漢子當時的樣子，華麗麗地扭過頭去，哭了。
我問他：“沒見過美女嗎？”
他深深地擁抱了我：“對不起，讓那麼好的你等了我這麼多年。”
我笑裡帶淚地回他：“沒關係，只要是你，等多久都可以。”
14
但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再也等不到他。
2019年5月的一天，秦晉在一場重大火災中殉職。
他走後，我看到了他留給我的遺書。
他在最近一次提交的遺書中寫道：糖糖，寫下這封遺書時，我們還沒有領到結婚證。我此時在想，沒領也好，萬一有一天我真的發生意外，你就不必以一個烈士家屬的身份度完餘生。你可以帶着我對這世界未盡的愛，去看更美的風景，去經歷更豐富的人生，去遇見新的愛情與愛人。這，是我參軍和從事這份工作的意義。答應我，不要哭，要笑着去生活，去替我繼續愛這個世界。別替我遺憾，不管是享年，還是終年，做着我熱愛的職業，有幸被你愛着，我活得值得且盡興。永遠愛你的秦晉。
他走後，街道依舊整潔，地鐵依然擁擠，這個世界還是人來人往。
我每天睡去醒來，都覺得極不真實，雖然看似忙碌，但內心空空如也。
每當看到日落，一想到這又是虛度的一天，就覺得自己沒有臉想念他。
15
後來，我做了一個兼職。
重拾兒時的童子功，做了一個婚禮主持人。
我義務爲100對新人主持了100場婚禮。
每一場婚禮，從新人的愛情故事開始追溯，我既是主持人，也是他們婚禮的策劃人。
我去過一些新郎新娘的故鄉，也到過一些人求學的異鄉，我努力尋找他們相識相愛的每一個細節、信物、場景，我把自己那沒能進行到底的愛情與婚姻，把我的遺憾與祝福，摁進每一場我主持的婚禮。
我在小圈子內漸漸有了一點小名氣，很多新人找上門來，他們事後給出的評價是：“姐姐，爲什麼你的主持從不煽情，但婚禮卻讓人總有眼眶不時發熱的效果？”
我總是回答他們：“因爲你們都是很暖很善良的人啊。當然，主要是因爲愛情。”
事實上，我把每一場別人的婚禮，都當作自己的婚禮來辦。
我把對秦晉所有的思念，都放在了對他人的祝福當中。
我在那些鮮花、婚紗、戒指、誓言等等一切美好事物組成的流程裡，更加懂得秦晉的追求：以大愛，守護人間大美。
我亦在這個過程裡，漸漸明白了自己。
16
2023年10月2日，我完成了兼職生涯裡第一百場婚禮。
10月10日，是我正式通過招聘，成爲一名消防文接警員上崗的日子。
爲了這一天，我努力了很久，通過了筆試、面試，也說服了父母。
那100場婚禮，是我的一次自我整理與清晰：這長長短短的人生，總要守護一些什麼，才值得過。
我雖然沒有能力衝到消防第一線，但我依然也可以用我的方式，守護着當初秦晉想守護的。
這是我對他的紀念，也是我對他的放下，更是對他那麼多囑託的回答。
17
遺憾的是，自秦晉走後，我一次都沒有夢見他。
後來，看到弘一法師說：離世的親人，不來你的夢裡，或者很少來夢裡，是因爲他過得很好，不想讓活着的親人受羈絆，不打擾你是想讓你好好活着，因爲他很愛你。
是啊，秦晉，熱血如你，到哪裡，都是太陽體。
而我，也在試着慢慢成爲你。
那麼，天上人間，我很好，你也很好，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