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溫柔多變的聖母子創作(下):從寶座走入凡間的《椅子聖母》

大約在完成《西斯汀聖母》的第二年,拉斐爾完成了《椅子聖母》,這幅畫的創作背景幾乎無法考證,最早可信的紀錄出現在 16 世紀晚期。然而到了 18 世紀,《椅子聖母》變得非常著名,有無數複製品和版畫流傳於世,也讓這幅畫的起源被許多傳說所包圍。圖爲拉斐爾《椅子聖母》(Madonna in Chair, 1513-1514)。 圖/Gallerie degli Uffizi

文/戴鬱文、王健安

▌接續前篇:〈拉斐爾溫柔多變的聖母子創作(上):親切又空靈的《西斯汀聖母》〉

▌在佛羅倫斯臨摹大師之作

1504 年,21 歲的拉斐爾前往當時文藝復興最重要的城市佛羅倫斯。據瓦薩里所說,拉斐爾因聽聞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正在佛羅倫斯市政廳競爭繪製壁畫,便立即前往一探究竟。瓦薩里還提到,在佛羅倫斯停留的四年間,拉斐爾大量學習包括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在內諸多前輩大師的風格,使他的技藝更加成熟。

瓦薩里的說法確實有其依據。觀察拉斐爾在佛羅倫斯期間的作品畫風,與過去有着顯著差異,不僅整體構圖較爲複雜,人物姿態也更加鮮明。拉斐爾刻意模仿《蒙娜麗莎》的女性肖像畫,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學會了通過微調人物姿勢,使之看起來更加自然,並充滿張力,即便在靜止狀態下,仍能表現出生命力和動感。

拉斐爾在佛羅倫斯期間繼續創作大量聖母子像,並在這些作品中更加註重描繪「母愛」。達文西的影響明顯可見,例如拉斐爾的《粉紅聖母》(c. 1506-1507),借用達文西早期畫作《貝諾瓦聖母》(c. 1478-1480)的構圖與人物表情,特別是瑪利亞手持花朵並向小耶穌展示的姿勢,生動表現出母親對孩子的溫柔愛護。相較先前的《梭利聖母》和《迪奧塔萊維聖母》,《粉紅聖母》開始以四分之三側面描繪瑪利亞,並且使其嶄露微笑與小耶穌四目相對,而伸展四肢的小耶穌也具備更多調皮嬰兒的特質。

在拉斐爾《草地上的聖母》(1506)中,瑪利亞跳脫早期正面端坐的半身像,而是以全身像側坐向下略爲彎腰,臉上帶着溫馨的笑容,並結合畫中人物嘗試了更爲複雜的構圖。小耶穌不再乖乖坐在母親腿上,而是如同真正的小孩般,調皮地與瑪利亞和小約翰互動。與達文西的《聖母子與聖安娜》(c. 1503)相互對比不難發現,畫中人物構成的金字塔構圖,以及人物間的親密互動和情感聯繫,都是受達文西影響的標誌。背景的自然場景也與達文西手法相似。不過,相較於達文西強調使用「暈塗法」(sfumato)來柔化邊緣和光影,拉斐爾偏好相對清晰的輪廓和光線,進而創造出不同於前者的獨特風格。

在佛羅倫斯的後期,拉斐爾的構圖越來愈多變複雜。例如《帶羊羔的聖家族》(1507)和《卡尼吉亞尼聖家族》(1507),在金字塔構圖的基礎上進行變化,展現了人物羣像共處同一畫面時的和諧與動感。對小耶穌身體線條的處理也越來越精細,甚至表現出明顯的肌肉線條,展現出米開朗基羅的影響。

在 1508 年離開佛羅倫斯前,25 歲的拉斐爾迅速吸收了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等人的優點,並將其融合成個人風格。與四年前的作品相比,彷彿是兩個不同世代的創作。有趣的是,米開朗基羅在 24 歲完成《聖殤像》使他在羅馬名聲大噪;而拉斐爾也在差不多的年紀,向世人證明了他的非凡之處,進而吸引羅馬權貴的注意,走上了聞名全歐的大師之路。

左爲達文西《貝諾瓦聖母》(Madonna Benois, c. 1475-c. 1478),右爲拉斐爾《粉紅聖母》(The Madonna of the Pinks, c. 1506-1507)。 圖/維基共享

左爲達文西《聖母子與聖安娜》(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Saint Anne, c. 1501-1519),右爲拉斐爾《草地上的聖母》(Belvedere Madonna, 1506)。 圖/維基共享

左一爲米開朗基羅《多尼聖母》(Doni Madonna, 1506-1508),左二爲拉斐爾《帶羊羔的聖家族》(Holy Family with the Lamb, 1507),右一爲拉斐爾《卡尼吉亞尼聖家族》(Canigiani Holy Family, 1507)。 圖/維基共享、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前往羅馬的未來之星

1508 年,教宗朱利烏斯二世在建築師布拉曼帖的推薦下,邀請拉斐爾前往羅馬。此後,拉斐爾以羅馬爲主要活動地點,多次創造出驚豔世人的大型壁畫。他同時持續創作聖母子像,數量和質量都超越過去十年的成果。種種跡象顯示,拉斐爾能維持高強度的創作量,得益於他手下規模日漸龐大的工作坊。顯然,他在藝術創作之外還擁有卓越的管理才能和社交天分。

1508 年,正是米開朗基羅開始投入西斯汀天頂畫創作的時期。當時的拉斐爾雖已發展出相當成熟的畫風,仍一如既往地向前輩大師學習,而米開朗基羅震驚世人的西斯汀禮拜堂天頂畫,正是絕佳的典範。拉斐爾明顯模仿米開朗基羅畫風所創作的《先知以賽亞》(c. 1512-1513),顯示他更加積極研究人體的強健姿態和軀幹運動,同時又能保留他一貫的和諧優雅,避免人物過度緊繃,表情也較爲柔美,使作品更爲流暢。這個時期,拉斐爾也正着手創作他的《西斯汀聖母》。

根據瓦薩里的說法,米開朗基羅在創作西斯汀天頂畫期間,拒絕任何人入內觀看,甚至連教宗也不例外。而某次,管理西斯汀禮拜堂鑰匙的布拉曼帖,趁着米開朗基羅與教宗吵架離開時,偷偷開門讓拉斐爾進去臨摹。米開朗基羅事後看到拉斐爾的作品後,馬上便認知到布拉曼帖背地裡的行爲。儘管瓦薩里的說法難以完全考證,但從時間上推測,拉斐爾的確有能力迅速看出他人的優點,並立即運用到自己的作品中,這也讓這個故事更加有趣。

左爲米開朗基羅西斯汀天頂畫中的「先知以賽亞」,右爲拉斐爾壁畫中的「先知以賽亞」。 圖/維基共享

▌《弗利尼奧聖母》:爲《西斯汀聖母》奠基

在完成《西斯汀聖母》之前,拉斐爾創作了另一幅構圖類似的作品——《弗利尼奧聖母》(1512)。這兩幅畫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爲祭壇高處創作,並且描繪了聖母、聖嬰、幾位聖徒和小天使等相同的主題人物。《弗利尼奧聖母》中的聖母子坐在雲端寶座上,隱約可見米開朗基羅西斯汀天頂畫女先知形象的影響;三位聖徒與這幅畫的委託者則置身於寫實的人間大地上,與天上的聖母子之間存在明確的空間界線。到了《西斯汀聖母》,拉斐爾淡化了這些空間界線。人物透過眼神和姿態產生更加複雜的交互連結,形象也更加優雅。

《弗利尼奧聖母》的聖母子被光暈圍繞,周圍充滿嬰兒形狀的雲朵。這些超現實的描寫後來也出現在《西斯汀聖母》,不過,光暈從生硬的色塊轉換成柔和的漸層光芒,嬰兒也從半身簡化成臉孔,輪廓也更加朦朧抽象,彷彿霧氣蒸散,散發強烈的神秘感。《弗利尼奧聖母》擁有色彩豐富、光線細緻、構圖優雅等特性,到了《西斯汀聖母》不僅加以延續,還嘗試突破更多規則和疆界,營造更加沉靜、神聖,甚至神秘的畫面。

我們可以推測,《弗利尼奧聖母》爲《西斯汀聖母》奠定了重要基礎。更重要的是,這也顯示出拉斐爾非常勇於嘗試新的畫風和技術,不會長時間拘泥於既有模式。

拉斐爾《弗利尼奧聖母》(Madonna of Foligno, 1512)。 圖/維基共享

▌離開寶座的聖母

拉斐爾在羅馬時期完成的《加瓦聖母》(c. 1510),也是非常有趣的案例。畫中運用了溫柔和諧的色彩,瑪利亞坐在簡單的座椅上,以向外伸展的姿態,與相對自然活潑的小耶穌和小約翰互動。輕鬆宜人的自然風景與兩扇拱形窗戶相配,創造出大片暗色的牆面,將觀衆的注意力集中在聖母子身上。雖然該畫採用了以往常見的三角構圖,但人物之間有着非常生動的互動模式。如果不仔細觀察畫面中的宗教元素,這幅畫看起來彷彿是一位尋常的母親在照顧兩位嬰孩。

溫柔慈愛、與聖子互動的聖母子像並非是拉斐爾首創。在此之前,拉斐爾的父親、達文西、米開朗基羅等人的畫作中,已經可以看到這一時代潮流的跡象。在中世紀,聖母子像流行以「寶座上的聖母」來強調畫中人物的神聖性,散發出難以親近的威嚴感。然而,從 14 世紀開始,「謙卑的聖母」或「慈祥的聖母」逐漸興起。隨着文藝復興藝術家探索更人性化和自然主義的表現手法,這些畫面變得更加生活化,甚至充滿親密感和詩意。

拉斐爾營造日常感的方式,還可見於微小細節。不同於傳統上爲瑪利亞披上長袍的方式,《加瓦聖母》中瑪利亞改以頭巾裝飾頭頂,這頭巾以藍色和綠色粗條紋爲底,夾雜紅色與金色線條,很可能反映了當時羅馬女性的時尚風格。拉斐爾在其別具個人特色的《椅子聖母》中也運用了類似的元素。

奇美博物館《從拉斐爾到梵谷:英國國家藝廊珍藏展》特展中,三幅文藝復興時期聖母子像 。左一爲貝里尼《聖母子》(The Virgin and Child, c. 1480-1490),左二爲馬賽斯《寶座上的聖母子與四位天使》(The Virgin and Child Enthroned, with Four Angels, c. 1506-1509),右一爲拉斐爾《加瓦聖母》(The Garvagh Madonna, c. 1510-1511)。 圖/National Gallery

▌宛如現代照片的《椅子聖母》

大約在完成《西斯汀聖母》的第二年,拉斐爾完成了《椅子聖母》,這幅畫的創作背景幾乎無法考證,最早可信的紀錄出現在 16 世紀晚期。然而到了 18 世紀,《椅子聖母》變得非常著名,有無數複製品和版畫流傳於世,也讓這幅畫的起源被許多傳說所包圍。

傳說之一是,拉斐爾在某個吃飯的場合,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婦抱着一個可愛的小孩,突然生起了強烈的創作熱情,抓起桌上的圓餅作畫。另一個傳說是,某天拉斐爾從梵蒂岡回到自己房間途中,看到一位抱着小孩的年輕農婦,他隨手抓起一塊木炭,將這動人畫面畫在一個空桶上。還有一個充滿細節的故事版本:曾有一位穿越佛羅倫斯附近森林的隱士被狼羣襲擊,他爲了求生爬到一棵橡樹上,一位美麗又勇敢的少女解救了這位隱士,她是住在森林邊緣的木桶匠的女兒。獲救後的隱士預言她和那棵橡樹將會名揚千古。數年光陰過去,當少女成爲母親後,一位剛好途經此處的畫家見到她抱着最小的孩子,忍不住畫下這個溫馨場景。由於是臨時起意,畫家隨手拿起院子中準備用來製作木桶的底板,迅速完成素描,最終完成了《椅子聖母》。毫無疑問,這位畫家便是拉斐爾。

這些傳說表面上看來天差地別,但有一個共同點:拉斐爾在某種情境下,被世間的母子之情感動,以眼前對像爲模特兒,完成一幅充滿感情、非典型的聖母子像。這件作品後來大爲流行,成爲讚頌母愛和瑪利亞神性的代表。

《椅子聖母》是一幅畫在直徑 71 公分圓形木板上的油畫。年輕的聖母瑪利亞身體面向畫面右方,坐在一把有金色流蘇的華麗椅子上,以側面展示。瑪利亞用雙手將體態壯碩的小耶穌緊緊抱在胸前。她擡起左膝,爲小耶穌提供背部支撐。瑪利亞的頸部向小耶穌傾斜,使得擁抱的動作更加親密溫柔。他們兩人的額頭相貼,面孔和目光都朝向觀衆。在瑪利亞擡起的左腳後方,是雙手合十、雙眼凝視聖母子的施洗者約翰。他是耶穌的表哥,也是爲耶穌的事功鋪平道路的一位聖人。

瑪利亞略微彎曲的脖子、傾斜的坐姿和擡起的膝蓋,使她的身體構圖充分配合畫面空間,形成一個圓形框架,並將懷中的小耶穌置於畫面中央。小耶穌將身體緊靠瑪利亞,甚至將手臂埋進她的圍巾下,兩人交錯爲一體。緊靠在瑪利亞腳邊的約翰光線較爲黯淡,成爲這個緊密構圖的一部分,卻不影響聖母子作爲畫面焦點。畫面中許多不必要的細節也都直接隱沒在陰影之中。

瑪利亞的服飾特別引人注目,她的袖子和下半身保持經典的紅藍配色,但圍巾與頭巾的花色相當與衆不同,創造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神秘感。這條綠色圍巾裝飾着條紋,有紅白相間的幾何圖案,或是交錯的矩形,這條色彩鮮豔、圖案精緻的圍巾別具地域風情,也讓瑪利亞的臉龐增添了世俗女性的魅力。她的淺色頭巾上有紅色和金色的細條紋,有學者認爲,這和《西斯汀聖母》中的頭巾是同一條,甚至兩幅畫的瑪利亞都可能以同一位女性爲模特兒。

《椅子聖母》與《西斯汀聖母》的輕盈與空靈感截然不同。瑪利亞與小耶穌依偎在椅子裡,約翰也依靠在瑪利亞的膝蓋上,形成一個溫馨而充滿生活感的親密場景。唯一不變的是他們沉靜的眼眸,宛如現代人面對照相機時那樣直視着觀衆,具有收攝人心的效果。

拉斐爾《椅子聖母》(Madonna in Chair, 1513-1514)。 圖/Gallerie degli Uffizi

▌拉斐爾筆下的童趣

《西斯汀聖母》中的趣味由下面兩位小天使擔綱,到了《椅子聖母》,除了緊盯觀衆的眼神外,小耶穌幾乎完全呈現了生活中兒童的模樣:擁有肉呼呼的身體、搖晃舒張的腳掌,以及略顯攤坐在母親身上的姿態,似乎將《西斯汀聖母》中小天使的一些特質融入了他的身上。事實上,《椅子聖母》整體的人物安排,打造的正是生活中隨興、有趣的一景,細節甚至包括小約翰那雙手指凌亂的合十手掌。這正是拉斐爾作品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變化莫測的「甜美平原」

如果想一口氣看完歐洲從文藝復興初期到盛期的藝術轉變,拉斐爾自 16 世紀初開始創作的諸多聖母子像,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觀察點。由於創造量極爲龐大,而且積極吸納不同的技法風格,能夠供後人仔細地比對箇中差異及影響其變化的時空背景。

最令人驚歎的是,拉斐爾同時還忙於各種大大小小的委託案,不僅涉及繪畫,還包括建築和考古研究等。他那短暫而又豐富忙碌的一生,不禁讓人想像,假若他能多活十年,會再創造出什麼樣的驚人作品?又會對歐洲藝術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以「甜美的平原」形容拉斐爾,絕不是指他單調、毫無特色。相反的,這片平原容納了各式各樣的生命,並且展現了豐富的季節變化,蘊含着難以一眼看盡的人間百態。原本高高在上的神聖形象,透過拉斐爾的不凡技巧完美融合在一起,使這片平原既是天堂,也是人間。

19世紀浪漫主義畫家想像拉斐爾創作《椅子聖母》的場景。Johann Michael Wittmer,《拉斐爾的《椅子聖母》初稿》(Raphael's First Sketch of the 'Madonna della Sedia', 1853)。 圖/Web Gallery of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