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生字

圖/蔡杏元

一個月幾夜輪到我與憲兵搭配,在他們寢室監看他們睡覺。在昏黃寢室燈光中,我彷若陪葬秦始皇監守陵墓的兵馬俑。他們必須被我所監督、窺視的,不只內心,還有身體。

凌晨五點三十分,我依約準時站在這陌生小鎮廟口,包包裡帶着描紅寫字本與筆記。

廟口已聚集了人,我看見阿生站在堂口左手高揮,右手還拿着畫臉筆大喊:「排ㄟ,在這裡!」凌空我看見一串被拋起的紅色爆竹翻臉亂響,趁勢跟着他竄入堂中。

堂中幾個家將或綁着鍛帶或戴着髮箍,坐在板凳上等着畫臉。阿生示意我坐在一旁,幫他照看小兒子阿明,便調起顏料與挽臉粉。一旁戴髮箍的素臉壯漢等着打臉,左斜披的衣甲內蹦出一刺青猛虎,張爪直往右臂膀掠去。

另一畫臉師已在扮春大神的家將臉上,拿起畫筆顏料勾勒起蓮花圖騰。阿生也凝神觀察這要扮範將軍的家將臉型,左手腕捧着顏料盤搭按在家將的頸肩,右手以畫筆在家將寬胖國字臉打上濃黑的底。

昏黃燈光中,窗外天色由靛藍漸漸魚肚白,清朗了起來……但堂中卻隨各個範謝甘柳將軍、文武差的臉慢慢畫好,氣氛越益肅靜。

小阿明在一旁木長椅坐不住,便在堂中兜轉了一陣,拉我出堂到廟前廣場透透氣。剛進了夏季,氣候溼熱,廣場夜來蚊蚋到清晨仍盛,他左拍右打前擺後閃之間,竟跳起了八家將舞蹈。我看他在廟廣場上收腳、踢腳,假裝拿着葵扇撇顫,便模仿他一起跳。我身體僵硬,搖擺踢蹬頗不到位,活脫像大猩猩走路,逗得他哈哈大笑。

阿生又走到廟堂口,示意我們進堂。廟正堂內要出陣的八家將已於長板凳坐定,團員、信徒隨堂主捻香祝禱。突然間爲首的壯漢大喝一聲!拍案!

我嚇了一跳,小阿明輕拍我,小聲跟我說:「叔叔別怕,要降駕點將了歐。」入了廟口後,其實都是小阿明在照顧我,這小鬼頭帶我悄悄在人羣中移了位置,我纔看到前方神案上那壯漢降乩,威風凜凜向空左右揮臂。幾個人見狀趕緊端來一張桌案,在乩童腰腹間綁上紅帶。

乩童大力握拳搗蒜般在桌面發出硿硿聲響,搖着頭寫着隱形字句,一旁的館主在旁看着唸誦給大家:「衆員八將……吾……真歡喜……大家準備……真澎湃……。」位列前班的阿生在一旁也伸長脖子湊過去看,若在遲疑不決時猜字,也努力睜眼盯着桌面。直到館主對衆家將喊着:「八家將……乃忠義神將……愛協力……袂通呷毒!」阿生聽到,默默低了首。

紅帶乩童側身一旁,拿着香爐,繞過刑具爺、文武差、甘柳謝範將軍、春夏秋冬大神。被召喚點醒的諸神將搖動蒲扇、兵器,落腳齊步出了廟堂後,我也隨人潮魚貫而出。此時廣場開道的插旗發財車早發動引擎,陣頭已蓄勢待發。

蒙着日頭的光燦,將團與陣頭浩浩蕩蕩出陣,繞着小鎮櫛比鱗次屋樓中的街巷而行,掃煞抓惡鬼。沿路若有宮廟、設案則停,家將陣頭便繞圓踩七星陣。我與阿生一同頸子掛着毛巾,穿着靖安宮的T恤跟在後頭幫忙。在爆竹翻臉、鑼鼓嗩吶的煙霧喧囂中,我們行伍而進,阿生笑笑大聲叫:「排ㄟ,像不像之前在軍隊裡行軍操課!?」

兩年多前的那幾個月除了零星放假日外,每日凌晨五點三十分,我依規定站在佈滿鐵欄的軍隊管訓生寢室走廊前。

打開鐵欄,伊啞聲響中,我快速大力關上鐵欄,踏入充滿鐵欄鐵器交擊回聲的長廊。我叫喝管訓生起牀,下牀立正站好答數。

再喊口令,要他們重回上下舖摺好棉被,拿出牀下裝着盥洗用具的鋁盆,在牀前立正站好。

再喊口令,對着門口向左向右轉,雙手端着鋁盆的管訓生前後並列依序前行。

步伐不一致時,我示意班長停下來,喊着一二一二,讓隊伍原地踏步統一腳步。我再打開鐵門,帶着管訓生穿過川堂,再往前行又是一道鐵欄,再拉開後才終於到盥洗室。我喊口令,開始動作!他們纔在窄小盥洗室中刷牙洗臉。

這一切他們都必須在靜默中前行,如有口令以外的動作,都要筆直舉手喊報告。而這短短從寢室到盥洗室不到兩百公尺,卻在心裡走來漫長的路途光景,就是他們一天管訓生活的縮影。國軍輔導教育中心所收的管訓生,是各部隊認定的頑劣份子,或是在海軍艦隊跳海,在空軍基地不歸營,乃至酒駕撞死人、幫派鬥毆……不一而足。他們的管訓期長短不一,有的可能過幾個禮拜就退伍,就直接管訓結束;有的則準備上法院,判決有罪就直接移往軍監。

管訓生還不用上鐵鐐、手銬,剛被原部隊長官送到這四處是刀片蛇籠、鐵柵欄,以及武裝憲兵的管訓中心,這份對森嚴陌生環境的恐懼,就足以恫嚇他們順從這個管訓監禁體制。而這個體制就會形成無形枷鎖,無法逃避的戴在他們身上,在他們心中深根。唉,其實對着管訓生喊口令的我,自己也在適應這樣的枷鎖。

我是那年冬天從島嶼南方的步校分發到這管訓中心,原本我受的是裝甲車120迫砲預官訓。但我是念文科的,完全搞不懂如何算這曲線武器120迫砲的三角函數,成天趴在製圖室苦惱算着sin、cos、tan、cot……弄得焦頭爛額。120迫砲又笨重,常常東故障西故障,弄得我們這羣預官人仰馬翻。那時我心想,下部隊準備被電爆吧!

沒想到隨着下部隊的日子越來越近,突然一天步校招考心理輔導官。我跟一百多個預官一起筆試、面試,好險寫博論時我恰巧唸了幾本心理學理論,居然也就樣呼攏考上心理輔導官,被分派到國軍輔導教育中心。不然要我下部隊去當120迫砲排長,砲彈還沒發射,我這種完全沒有本職學能的菜排,敵人還沒打到,就先膛炸把自己的排炸死。

雖然我掛的是心理輔導官兼排長,但其實我心理也有極大的苦惱。那時失戀,外加景氣不好,我十分煩惱退伍後該做什麼。管訓中心不只把管訓生監禁在圍牆鐵牢之中,更把一日課程弄得緊密。在教室上外聘輔導教育老師的課,掃地澆花拔草之類的已經算很輕鬆。更多的是體能訓練,一天早晚各跑個三千,外加伏地挺身、仰臥起坐、拉單槓……週五更要戴鋼盔全副武裝,在崎嶇的草石地上來回匍匐十來趟。管訓生被弄得這樣緊張疲憊,自然無暇想東想西,甚至動鬼腦筋逃跑。而帶着、陪着管訓生的我,自己內心深處的苦惱也梳理不少。

像我這種菜鳥義務役,就算當預官,也不過是在當個兵過過醬油,演完這一檔長達一年的戲。因此我表面照着國軍輔導教育中心的規定,但在實際執行的細節上,保留了彈性。中餐、晚餐後,入睡前讓他們多抽幾分鐘煙,多看幾分鐘新聞。特別是我每週都必須與分配的管訓生進行單獨晤談,讓他們說說話,說說對自己犯錯後的懊悔、憤怒、徬徨。我還得與他們家人通電話聯絡,更讓我進入了他們背後複雜的家族隱私之中。

雖然志願役資深士官跟我說,不要太相信這些兵,但總之我是信了管訓生。我與管訓生的晤談,交換着彼此悲劇,交互療傷。

一個月幾夜輪到我與憲兵搭配,在他們寢室監看他們睡覺。在昏黃寢室燈光中,我彷若陪葬秦始皇監守陵墓的兵馬俑。白天大多隻能眼睛打量彼此,極少能對話的管訓生們,在晚間入睡後以鼾聲交流,甚至是有時此起彼落的惡夢呼喊。與管訓生共囚在這深夜囚室中,我時時覺得自己沉陷在管訓生深海怒流般的集體潛意識中,像艘被暗濤撕碎的船。

他們必須被我所監督、窺視的,不只內心,還有身體。

爲了不讓管訓生有私下接觸,進而發生嬉鬧、衝突,每晚他們在完全沒有隔間的盥洗室一次解決洗澡、洗衣服時,我與士官班長們都必須在門口監看。他們理了個大平頭,穿相同款式運動服、軍裝,被我們製作出一模一樣的形象。只有在一絲不掛的裸體狀況下,那被泡沫搓洗擺弄的肌肉、性器……才呈顯他們天生的差異。又特別是管訓生肉身上,幾乎必備的刺青。於是我每次總可見各式各樣的猛鬼、歌舞伎、龍虎、骷髏……在熱水水氣、沐浴香氛中,四處奔跑沖澡、洗衣,阿生背刺的阿修羅也是其一。

我對阿生一開始最有印象的,就是他與衆不同的阿修羅刺青。一般管訓生的刺青初看懾人,但看多了其實發現都是固定套模單色刺出來的,非常呆板。阿生整個背部是一大面三頭阿修羅,刺上血紅色、紫黑色花紋,六臂各執長劍、寶輪、弓箭法器,各往前臂、前胸蔓延。這阿修羅刺青彷彿與阿生背對背擁抱,彼此扛背護守。或者,搏鬥。

阿生初來管訓中心報到時,不是我接辦手續的。我不知道他一進管訓中心時,是帶着怎樣的表情?哭喪?坦然?驚懼?但阿生即使靜下來,他的臉也是帶着笑,這是他的面相。雖然,他肩背雙臂上的阿修羅並不是這樣的面容。笑與怒,是他面對現實的一體兩面。

剛進管訓中心時,會給新來的管訓生適應期。這段期間對管訓生只有基本跑步體能、口令動作的訓練,對身高將近180公分,人高馬大的阿生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我要其他「資深」管訓生背〈中華民國陸海空軍軍人讀訓〉給阿生抄順道測驗時,阿生打開簿子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我問:「是他背太快,你來不及抄嗎?」

阿生囁嚅:「報告心輔官,我不會寫字……」

我:「那你認得什麼字?」

阿生在寫字本上,拿着筆歪歪斜斜寫到「萬」、「壽」。

我狐疑:「你怎會這麼難的字?」

阿生:「報告心輔官,我是畫臉的。」

我:「畫臉?」

阿生:「報告心輔官,就是八家將的畫臉師,臉譜上會畫那兩個字。」

我:「那你會注音符號ㄅㄆㄇㄈ嗎?」

阿生:「報告心輔官,只會幾個……」

第一次遇到不會寫字的管訓生,我暫時只好叫資深管訓生三號矮仔慶用唸的,讓阿生邊聽邊背。我特別去調了阿生到管訓中心時,部隊送呈與移送管訓中心理由說明書:

洪正生,19歲,臺南人。提前入伍之兵員,育有一子。

去年中分發至本部隊,家中經濟尚可,曾主動詢問連輔導長籤志願役之程序。

去年底,連上班長髮現,兜售安非他命、快樂丸等毒品給連上兵員。經查證屬實,經各程序會議充分討論,部隊長官決議移送國軍輔導教育中心,以免造成部隊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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