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沒有夫人,只有娘子

《春夜宴桃李園圖》,李白與堂弟們宴飲(明 吳焯) 李白手跡《上陽臺帖》

李白的父親是李客,結髮妻子是許氏,當李白見到李客和許氏,他會怎麼稱呼呢?會像現代人一樣喊父親“爸爸”嗎?會像大多數古裝劇裡男主角那樣喊妻子“夫人”嗎?

在唐朝,三品以上官員的妻子才能被稱夫人

今年10月份,抖音App與河南衛視聯手打造出唐朝美食劇《中國家宴》第二季,其中第六集《春夜宴》以李白夫婦爲主角,親屬稱謂自然是躲不開的臺詞。在這集劇情裡,李客已經去世,李白在朋友跟前提到李客,稱之爲“先父”;他與許氏交談時,則稱對方“娘子”。這兩個稱謂都符合唐朝的風俗習慣,如果李白喊許氏爲夫人,那就會違背歷史。

李白爲什麼不能把夫人用到自己老婆頭上呢?唐玄宗時期頒佈的《唐六典》有規定,只有三品以上官員的妻子才能被稱夫人,四品官的妻子可稱郡君,五品官的妻子可稱縣君,六品官的妻子可稱鄉君。夫人、郡君、縣君、鄉君,這些稱號在唐朝叫作“邑號”,是朝廷賜給極少數女性的爵位,低級官員和廣大平民的妻子沒資格享用。

李白官運不佳,他一生最輝煌的履歷,是在唐玄宗新設的雜牌衙門翰林院裡做翰林待詔(一說“翰林供奉”),跟一幫下棋的清客、算卦的術士、剃頭的工匠混在一起,隨時等着侍奉皇帝,品級僅僅是九品。後來翰林院地位飆升,從微不足道的機構變成皇家秘書重地,翰林待詔也從九品躍升爲六品、五品,成爲皇帝身邊的高級顧問……但這些是李白死後很多年纔有的變化,當他活着時,翰林待詔也好,翰林供奉也罷,包括當時的翰林學士,統統只是九品官。

按《新唐書·李白傳》記載,唐代宗即位後,派人宣召李白,加封左拾遺。當時李白已經去世,但即使他能活着當上左拾遺,也不過升到八品官而已(左拾遺在唐朝屬於八品)。前面說過,唐朝三品以上官員的妻子纔有資格稱爲夫人,六品以下官員的妻子連鄉君封號都得不到,所以在不違反制度的前提下,李白絕對不能喊妻子夫人。

李白應該怎麼稱呼妻子呢?在唐朝文人創作的傳奇故事裡,妻子通常喊丈夫“郎君”,丈夫通常喊妻子“娘子”,所以李白對妻子許氏最合適的稱呼就是娘子。

但必須補充說明的是,娘子是特別寬泛的稱呼,不僅被丈夫用來稱呼妻子,也被奴僕用來稱呼女主人,如果再加上姓氏和排行,又可以指代某某家庭的第某個女兒。例如唐詩裡的“公孫大娘”是公孫家的大女兒,“黃四娘”是黃家的四女兒,“葛氏小娘子”是葛家的小女兒,李白詩作《贈段七娘》是寫給段家第七個女兒。唐朝女生嫁人以後,外人也常用排行稱呼她們,在唐傳奇《板橋三娘子》中,一個開店的寡婦排行第三,便被過往賓客稱爲三娘子。

阿爹、阿耶、阿翁,這三種稱呼都比較流行

探討完李白對妻子的稱呼,咱們再看李白對父親的稱呼。按唐朝風俗,父親如果死去,自然要稱先父;如果父親還活着,則可以喊阿爹、阿耶、阿翁,這三種稱呼都比較流行。

唐朝詩人戴良《失父零丁》:“惡致災交天困我,今月七日失阿爹。”災荒與瘟疫接連降臨,本月初七失去阿爹。這是將父親稱爲阿爹的例證。唐朝另一位大詩人韓愈《祭女拏子文》:“維年月日,阿爹、阿八使汝奶以清濁時果庶饈之奠,祭於第四小娘子弩子之靈。”某年某月某日,阿爹、阿八派你的奶孃帶着果品菜餚去祭奠你,希望我們第四個女兒拏子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息。這是將父親稱爲阿爹的另一個例證。

阿爹是對父親的稱呼,阿八是對誰的稱呼呢?宋朝皇族趙彥衛著有《雲麓漫鈔》,解釋韓愈那篇《祭女拏子文》,認爲阿八可能是母親。趙彥衛說:“羌人呼父爲爹,漸及中國……韓退之《祭女孥文》,自稱曰阿爹、阿八,豈唐人又稱母爲阿八?今人則曰媽。”藏族的祖先羌人稱父爲爹,這種稱呼傳入中原,演變成漢語裡的阿爹。阿八可能是唐朝人對母親的俗稱,到宋朝又演變成“媽”。

宋朝口語中對母親的稱呼有好幾種,媽或媽媽是其中一種,如果在媽媽前面加上“大”字,則用來稱祖母。同樣道理,如果在爹爹前面加上“大”字,則用來稱祖父。南宋文獻《四朝聞見錄》記載宋寧宗被祖母吳太后擁立爲帝,宋寧宗非常怯懦,不敢當皇帝,連連哭喊:“告大媽媽,臣做不得,做不得!”稟告奶奶(大媽媽),您就饒了我吧,我實在做不到,實在做不到啊!吳太后喝道:“我見你公公,又見你大爹爹,見你爺,今又見你!”我見過你曾祖父(公公)即位,見過你祖父(大爹爹)即位,見過你父親(爺)即位,今天又要看你即位!言外之意,她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幾代皇帝,從來沒見過像宋寧宗那樣的軟蛋。

耶孃是指爹孃,“妻子”是指老婆和孩子

扯遠了,我們回到唐朝,繼續說唐朝人對父親的稱呼。當時也稱呼父親“阿爺”,但通常寫成“阿耶”,父母並稱則寫成“耶孃”。

初唐僧人王梵志《回波樂》寫道:“身役不肯料,逃走離家裡。阿耶替役身,阿孃氣病死。”某戶人家的兒子不願服勞役,離家出走,父親替他服役,母親被氣死了。盛唐詩人高適《奉贈賀郎詩》寫道:“不知何日辦,急共婦平章。如其意不決,請問阿耶孃。”不知道哪天辦理,急忙跟老婆商量,假如老婆拿不定主意,就去問問爹孃。更有名的例證是杜甫那首《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耶孃當然是指爹孃,“妻子”是指老婆和孩子。

唐朝人將父親稱爲阿翁的例子也不少,《舊唐書》裡就有一些。比如唐玄宗在位時,宦官高力士最受寵信,一大羣皇子皇女便將高力士當成父輩來尊敬,一口一個阿翁(參見《舊唐書·宦官傳》);再比如唐代宗在位時,女兒昇平公主跟駙馬郭曖吵架,到御前告狀,唐代宗說道:“不癡不聾,不作阿家阿翁。”(《舊唐書·郭子儀傳》)意思是清官難斷家務事,身爲父母或公婆,在兒女糾紛上必須裝糊塗。代宗口中的阿翁是自稱,表示父親,“阿家”則讀成“阿姑”,是當時兒媳對婆婆的稱呼。

在唐朝閩南地區,老百姓對父親還有一個比較奇怪的稱呼:郎罷。詩人顧況寫過一首四言古風《囝》,描寫閩南兒童被官吏掠奪並閹割販賣的惡行,結尾用受害兒童的口吻哭訴道:“囝別郎罷,心摧血下。隔地絕天,及至黃泉,不得在郎罷前。”兒子辭別爸爸,肝腸寸斷,淚血俱下,從此天地隔絕,哪怕到了陰曹地府,也無法再見到爸爸。在這裡,“囝”是閩南父母對兒子的稱呼,“郎罷”是閩南兒女對父親的稱呼。

前面說的都是口語,如果用書面語,唐朝人對父母最常用的稱呼卻是“大人”。例如白居易樂府詩《井底新銀瓶》描寫妻子向丈夫哭訴:“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嫁到你家五六年,你父母屢次對我發怨言。再比如王勃給父親王福畤寫信:“大人宦遊千里,兒子未嘗忘教。”(轉引自南宋蒙學書籍《名賢教》)父親在千里之外做官,兒子在家苦學,沒敢忘記父親的教誨。清朝學者趙翼《甌北集》專門考證過“大人”,他說這個詞在明朝以前始終用來稱呼父母,直到明清時期才成爲人們對官員的尊稱。

所以,當李白給父親李客寫信時,極有可能稱呼大人,而他用口語跟李客對面交談時,可能會使用阿爹、阿耶、阿翁等稱呼。

文並供圖/李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