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奮鬥的故事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 人民日報 》( 2024年10月12日 第 08 版)
生活中,你會發現各行各業裡都有那麼多可愛的人。他們平凡的故事裡寫滿了堅韌與熱愛、責任與擔當,他們鮮活的日子閃爍着屬於奮鬥者的動人光芒。我們爲一點一滴的成就喝彩,也爲正奮鬥着的你、我、他點贊!
——編 者
爲了一粒種子
楊文明
4年前,我跟許琨有過一面之緣。他是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麗江高山植物園的主任。我知道他2006年從昆明遠赴麗江高山植物園,十幾年如一日跟高山植物打交道,背後一定有很多故事。
最近,趁着去麗江採訪,我再赴玉龍雪山腳下的麗江高山植物園。那幾天,許琨正在蒼山採種,他的同事和凌峰便帶着我重走麗江高山植物園。
4000多畝的園區,可真不小,涵蓋了森林、草甸,有陰坡也有陽坡,還帶個小湖泊。和凌峰介紹,上千種種子植物在這兒得到就地保護。園區海拔從2600米一直爬升到3600米,再加上建設的人工溫室,爲滇西北、橫斷山區高山植物的遷地保護創造了好條件。
恰逢陰天,玉龍雪山的寒意,很快把我們趕進了溫室。幾年不見,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紅豆杉、水青樹等變粗了許多,藥用植物不僅添了新物種,還有了克隆苗。野外只能長十幾釐米高的綠絨蒿,在溫室裡因爲生長條件優越,更是長得比人還高。和凌峰說,野外物種千千萬,而保護者有限,所以,珍稀瀕危植物、藥用植物、高山觀賞花卉等有重要科研和經濟價值的物種可以優先入園。
遷地保護,要麼靠收集種質資源,要麼靠採集活體引種。但不管哪種方式,都需要先尋找到植物。
每年9月到12月,是高山植物結種季節,許琨他們自然要跟到野外。“守家”的和凌峰也閒不下來,晾曬採集回來的種子,這還不算複雜;時不時走訪溫室,卻沒那麼簡單——海拔3600米的溫室走上去只能靠一雙腳,一趟來回就要一個半小時。趕上要做實驗,還得自己帶飯。
麗江條件比不上昆明,野外採集更要風餐露宿。4年前,我曾問許琨爲啥要來這兒。他說:“這麼多高山植物在這裡,我恰恰就是研究高山植物的,就這麼簡單。”堅守,是職責所在,但也離不開熱愛,再加上國家持續加大對科研的支持,許琨覺得自己趕上了好時候。
行走間,正好碰上許琨從蒼山回來。他說,今年是他第三次去蒼山,除了挨個山頭採集種子,這趟還有個重要的目標,就是帶新入園同事熟悉野外。現在經費有保障,戶外裝備武裝到了牙齒,安全性、舒適度都跟老一輩不可同日而語。即便如此,不期而遇的蛇蟲野獸,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雪,甚至是一不留神踩空滾落山崖,都會威脅種子採集者的安全。
“要隨緣,不要去挑釁大自然。”許琨叮囑。橫斷山區一座山上,少說有上千種植物,去早了花還在開,去晚了果已落。所以,不能想着一勞永逸、一次性採集完。
要“隨緣”,植物的遷地保護便只能靠一次次時間的累積。珍稀瀕危植物野外種羣數量稀少,得儘量避免移栽活體。爲了採集玉龍杓蘭的一粒種子,保護者跑了好幾趟:好不容易找到植株,卻發現不是種子成熟季;算着該成熟了,再去時發現果莢早已開裂,種子了無蹤跡;來年爲了獲取更多種子,乾脆進行人工授粉,再次上山,才採集到合格種子。
有些許遺憾,幾乎是每次出差的常態。可因爲熱愛,許琨他們也習慣了遺憾。許琨說:“其實沒采集到種子並不代表沒有收穫。我們知道某一片區域有什麼物種,某個物種分佈在什麼地方,本身就有價值。”
成功採集到的種子,一部分會寄到中國西南野生生物種質資源庫長期保存,一部分留在麗江高山植物園做備份。不過,對許琨來說,這並非保護的終點,而是新起點:種子能不能成功萌發?能否實現人工擴繁、進而有效利用?備份的種子,許琨會拿出來開展萌發試驗,記錄物種的萌發條件,爲後來的研究、利用積累數據。比如,杓蘭屬植物觀賞價值高,許琨嘗試過直接播種,可連胚乳都沒有發育成熟的玉龍杓蘭發芽率極低;又嘗試無菌萌發,各種溫度、溼度、光照試一遍,才終於掌握了萌發條件。但是,這還沒結束。萌發了不代表能成功移栽,不少蘭科植物與真菌共生,想要掌握每種杓蘭屬植物的繁育條件,依然長路漫漫。
這幾年,麗江高山植物園已經實現上千種植物的遷地保護。“滇西北有成千上萬個物種,哪怕我幹到退休,也沒法實現全覆蓋。試錯的次數多了,慢慢就能找到對的方式。就算我沒成功,後來者也可以‘避坑’。”許琨說,植物園是個團隊,一代人攻克不了,下一代人可以接着試驗。
我問,麗江高山植物園建園20多年,有哪些“世界首個”“全國領先”?許琨自豪地應答:“那可太多了,很多高山植物只有咱們這有,只要做,就是全國甚至全世界第一個。”
在許琨看來,可持續利用是更高層級的保護。他們把滇重樓育種時間從兩年半壓縮到了半年,送出去了幾十萬株重樓苗。回訪時,農戶調侃許琨:“你育的重樓苗,沒我們現在育得好!”聽到這話,許琨卻格外高興——市場上人工種植的多了,也就意味着野外採挖的壓力小了。這幾年,重樓價格下跌,很少有人再上山專門採挖重樓。許琨覺得欣慰:“野生植物還是要好好生活在野外。”
如今的麗江高山植物園,庫裡有種子,溫室有活體,還有配套的生物技術。從保護到利用、由科研到科普,麗江高山植物園逐漸搭建起全鏈條保護體系。我問許琨,咋就沒想過停下來,許琨反問:“能做爲啥不多做?”
摩托載來山村小課堂
申智林
見到陳豔輝的時候,那輛摩托車正停在堂屋門口。坐墊的皮革磨得鋥亮,輪輻上的泥土半是剝落,半是附着。
“到底是六七年了,載着我們。”陳豔輝說着,邊和父親陳二文整理她的書包。書包同樣背了些許年頭,粉筆、量尺、七巧板、識字圖、課本……陳豔輝什麼都想往裡邊裝,拿出拿進,捨棄了好幾樣,最後還是塞得鼓鼓囊囊。
戴上頭盔,陳二文把穩車龍頭,陳豔輝靈巧一跨,穩當坐上。油門一擰,小小的摩托車,就喘着粗氣,突突跑上了起起伏伏的鄉村公路。
這對父女,一個是湖南茶陵縣界首鎮白洲小學教師,一個是鎮中心小學教師。此行,是去約10公里外的大新村,那裡有個孩子,因爲罹患先天性疾病,無法隨校就讀。
重疾難醫,但他們不放棄每一個孩子接受教育的權利。爲了這羣特殊的兒童,許多教師走上了漫漫送教路。去年8月,聽聞陳豔輝的故事,我輾轉200餘公里,決定跟她走上一遭。
初秋的清晨,風動山林,綠意正盛。“這時節,騎車兜風,好不爽利!”臨出發,我打趣。
“不成,不成!”擔心我有擠上摩托的想法,陳豔輝趕緊制止。在送教這條路上奔波久了,風裡走過,雨裡走過,烈日下走過,冰雪裡走過,只有她明白,危險如影隨形。
車行鄉道上,路邊偶有人熱情地打招呼——因常年夾着小黑板給特殊孩子騎行送教,父女二人“摩托車上的小課堂”被很多村民熟知。
迴應的通常是陳豔輝,父親陳二文是一刻不敢分神鬆懈。道路起伏曲折,山風時緊時慢,有時掃過小黑板,吹得摩托車有些搖晃。一愣神的剎那,小摩托駛遠了,我依稀覺得父女倆駕着一葉扁舟,駛入了知識的海洋裡。
送教之路不輕鬆。陳豔輝送教過的22個孩子中,最遠的家住20多公里外的偏僻山村。8年前,她率先成爲茶陵縣較早一批送教老師。先打“摩的”去學生家裡,返回就只能碰運氣看有沒有老鄉能順一程。
她記不清,多少次壯着膽子,摸黑走在曲折的鄉村公路上——遠處,老鴉在山林啼鳴,近處,青蛙在田野聒噪。沒有星光的日子裡,間或有車路過,車燈纔將前方的路照亮。
心疼女兒辛苦,陳二文給女兒買了一輛輕便摩托車代步,“又擔心她剛學會騎車不安全,一開始我就載着她去。”一來二去,陳二文自己也被女兒所打動,便申請加入,同樣成爲送教老師,搭檔陳豔輝一起送教。
湖南的天氣多變,山區尤甚。
陳二文記得,有年冬天去一個孩子家。去程,還只見天上厚厚地積着雲,兩個小時後上完課走出孩子家大門,已是遍地冰雪。那一趟歸程,原本僅需約半小時,父女二人愣是狼狽地騎了一個半小時,中間還幾次險些滑落路邊水溝。
頂着烈日酷暑,冒着秋冬冷雨,父女兩人肩並肩,這一送又是6年多,行程達數萬公里。顛行在鄉間的摩托,成了不少孩子的寄託。
在大新村,熟悉的摩托車聲響才落下,“小美在家嗎?”陳豔輝照常扯開嗓子喊一聲。院子裡的小狗剛作勢要吠叫,就看見一個小女孩踩着“咯咯咯”的歡快笑聲,飛也似的跑出來,一把抱住陳豔輝,嗓子裡囫圇地發出兩個含糊不清的詞——那是獨屬於師生間的“暗號”。
走進一個特殊孩子的內心,是摩托車一趟一趟跑出來的。
陳豔輝至今記得,她上大學時走進福利院,就感受到特殊兒童的複雜又渴望被關愛的眼神。但8年前第一次參與送教上門時,她嘗試了許多辦法,都沒能跟孩子說上一句話,“哪怕我帶了糖果,都沒辦法吸引她開口。”
後來,陳豔輝一邊翻閱大量資料、學習溝通技巧,一邊堅持上門,從跟家長敞開心扉交流開始,逐步讓孩子放下心理防備。6個月後,看着那個孩子歪歪扭扭地寫出了自己的名字,陳豔輝心中所有的情緒一下子釋放了。
因爲不想耽誤孩子學習,2022年夏天,生第二個孩子的前三天,陳豔輝還在給一個孩子送教;生完不到一個月,摩托車又載着她奔忙在路上。
“與特殊孩子建立信任關係不容易,不是簡單換一個老師就行的。”陳豔輝說。
一次次上門的過程中,陳豔輝也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在所有接受送教的罹患重症以及重度、極重度和多重殘疾少年兒童中,有一部分病情難以逆轉,會逐漸加重直至無法挽救。這樣的孩子連信息交流都十分困難,還有送教的必要嗎?
有了摩托車以後,上門給孩子上完課,陳豔輝有時也不急着離開,而是留下來跟孩子的家長聊聊天,給他們講解基本的護理知識。
“送教上門讓特殊兒童的家庭感受到,社會在全力地關心愛護他們。”陳豔輝說,“只要有一個人在乎,我就有動力堅持下去。”在茶陵縣,2014年以來,有250多名孩子獲得送教上門。這背後,是130餘名送教教師的接力和付出。
每到分別時,家長和孩子總是深望着陳豔輝陳二文摩托車遠去的影子,頻頻揮手——只有深處困境的家庭,才能明白那份對“擺渡者”的深切期盼。而令人欣慰的是,隨着送教上門工作的深入推進,接受送教的少年兒童,不少在康復、認知、生活適應等多個方面發生積極變化。
“你看,小美的個子長高了,生活基本能自理了。”今年9月,陳豔輝發來照片,這個她送教數年、憐之愛之的女孩,正疊着衣服,笑容燦爛。
賣地瓜的大學生
郝迎燦
金秋時節,從瀋陽出發向北,車子一路在大平原上馳騁。目力所及,涌動的稻浪、忙碌的身影、轟鳴的機器匯成一幅豐收美景。車行一個小時左右,進入鐵嶺市鐵嶺縣地界,鑽進遼河的臂彎裡,就到了鎮西堡鎮木廠村。
趙家琦帶我徑直走到田埂上。這個26歲的返鄉大學生麻利地翻開綠瑩瑩的藤蔓,只見深藏在土裡的塊莖早已把壟溝撐得裂開了一道道縫隙。扒開泥土,紅嘟嘟的地瓜露了出來。趙家琦削下一塊給我,放進嘴裡,只覺肉質脆嫩,甘甜多汁。
“我們這兒的地瓜叫‘甜掉牙’,烤熟後蜜汁流油、入口即化。”小時候起地瓜,趙家琦趁父母不注意,揣上兩三個地瓜就往河溝裡奔,挖洞生火,等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便手忙腳亂撥開灰燼,吃得滿嘴是灰。
藉由一枚小小的地瓜,趙家琦過早地嚐到生活的甘和苦。“小時候賣地瓜正趕上秋冬時節,凌晨3點鐘就得到早市佔攤位,東北的凌晨寒風刺骨,就算裹着軍大衣還凍得瑟瑟發抖。”陪父親進城賣過幾次地瓜,讓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2019年大學畢業後,趙家琦在瀋陽找到了一份穩定工作,可總放心不下父母,也惦記房前屋後的地瓜香。兩年後的一個冬天,趙家琦毅然辭掉工作,回到了木廠村,準備和父母一起種地瓜、賣地瓜。
當天晚上,她興致勃勃地給父母上了一堂課——從自己的大學專業市場營銷講到電商直播助農新風口,從新農人返鄉創業講到國家的鄉村振興戰略,“用一句話總結就是,年輕人在農村大有可爲”。父親趙明初中沒讀完,對這些名詞似懂非懂,但看閨女說得起勁兒,終於點了點頭。
隔年春天,在女兒堅持下,老趙流轉土地,把“甜掉牙”地瓜從原本的20畝擴種到了60畝。可老趙心裡犯難:“秋後收了地瓜賣不出去可咋辦?”
女兒說,要用點新方法。想要在電商平臺直播賣貨,積攢粉絲、提升人氣是重中之重。她在社交媒體平臺註冊了“鐵嶺趙鐵蛋”賬號,開始用短視頻記錄家鄉的風土人情,也把鏡頭對準自己,拍攝一個女大學生的返鄉生活。
“這裡是我的家鄉,位於遼河北部,有着豐富種植經驗的一個村子……”“雖然回鄉創業很難,但我堅信開在土壤裡的花異常堅毅……”通過一段段樸素真誠的短視頻,“趙鐵蛋”開始爲大夥所熟識,文文靜靜的大名趙家琦倒顯得有點生分。
這年9月底,地瓜豐收。“看這地瓜,黃瓤的不?稀瓤的不?烤熟以後滿屋飄香,這種地瓜就叫‘甜掉牙’……”趙家琦在小院裡架起手機支架,正式開啓線上直播賣地瓜。鏡頭前,她一口土味鐵嶺話,連說帶比劃,邊吃邊講解,她輕鬆活潑、自帶喜感的風格,引來不少網友點贊下單。甚至還有家住周邊的網友,爲了認識一下“趙鐵蛋”,特意開車來村裡採購。
老趙心裡雖然高興,卻也怪納悶:“對着手機一頓比劃,竟然真能賣出地瓜去?”
一場直播兩三個小時,少說能賣得上千元貨款,表面看似輕輕鬆鬆,實則背後大有門道。一到地瓜集中上市銷售的季節,趙家琦的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不光是直播中需要賣力吆喝、跟網友不停互動,更主要的是,賣貨過程中波折不斷,讓人着急上火。“纔開始沒人關注,訂單少,上火;慢慢有了客流,但物流配送沒跟上,上火;再後來冬天發貨沒做好保溫,不少地瓜被凍傷,火氣更大……”關關難過關關過,她咬牙堅持。
第一年,趙家琦僅用40多天就賣出去了10多萬斤地瓜,擱以前,老趙趕一年早市也未必能賣完;第二年,種植規模擴大到100畝,豐收季一個月就賣出了20多萬斤,最遠發貨到新疆。
趙家琦一下成了村裡的香餑餑。種蘑菇的老李家、養大鵝的老王家、種草莓的老劉家,紛紛上門來請她給支支招。她概不推辭,帶着設備專程上門宣傳推介。
2023年初,鐵嶺縣趙鐵蛋高效農業土地種植專業合作社註冊成立,與農戶簽訂保價回收協議,帶動更多村民種地瓜。此外,合作社還同共青團鐵嶺市委、遼寧省農科院共建了青年人才甘薯專家工作驛站,積極引進技術,提高品質和產量。
這年6月,趙家琦去了趟北京,作爲遼寧省唯一一位農民代表參加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回來後,趙家琦有了新想法:“以前拼了命地幹活,是爲了老趙家過上好日子;往後,真的想看看,這個村莊會不會因爲我,有那麼一點點更好的改變。”
爲了幫助更多的村民把地瓜賣出去、賣得上價,趙家琦決定投資建設地瓜幹加工廠。和父親一起,租廠房、買設備、跑手續,從零開始組建管理和生產團隊,大半年下來,工廠試生產順利完成,只待今年10月下旬正式投產。
趙家琦返鄉創業的故事傳回母校遼寧經濟職業技術學院,她成了許多學弟學妹眼中的榜樣。跟着趙家琦實習的學妹說:“我的老家也在農村,希望學學成功經驗,將來也打算紮根農村。”
青春好年華,奮鬥正當時。趙家琦們,就像這一茬又一茬的地瓜秧,執着地紮根、生長,從來不會歇氣。
護路,在海拔5000米的高度
徐馭堯
初秋的唐古拉山已經寒意凜然。西藏自治區那曲市安多縣,高錢勝一如往常,帶着工友們踏上養護鐵道的路。
中鐵十二局鐵路養護公司安多車間所負責的,是西藏鐵路養護最艱難的路段之一。146公里的管段,包含74公里常年凍土、72公里無人區,平均海拔4700米,最低氣溫零下47攝氏度,每年8級大風70多次,只有不到平原地區一半的含氧量。
跟着高錢勝他們幹了兩天,我深感這份工作的不易。若是在海拔近5000米的高度,護路工作絕對算得上艱苦卓絕。高海拔缺氧,每走幾步就要止不住地喘息;若還帶着機械負重,那真是心臟突突狂跳,“幾乎跳出嗓子眼兒”不再是一句文學修辭。
這是高錢勝的工作日常。
在西藏工作10多年,在安多車間也幹了5年,這個面目黝黑如鐵的漢子總是笑着說:“有啥不容易的,咱就是幹唄!”
唐古拉山的山石是被冰雪和寒風磨礪成今天的樣子,高錢勝也是。那是一個冬天,他第一次來到安多車間,一待就是一個月。
這是高錢勝第一次在海拔4700米以上區域長期作業。第一次回家,他滿臉脫皮,皮膚都是曬傷,整個人萬分憔悴。“脫着脫着,咱這臉皮就厚起來了,你看我現在可不就不脫皮了嗎?”他大笑着跟我說。
苦,是第一印象。那時,車間的基礎設施還比較落後,住在安多的板房裡,寒風一直倒灌,室溫只有零下幾攝氏度。高錢勝有兩難——若只蓋兩三牀被子,扛不住這樣的寒冷,但如果一個勁兒加厚被子,沉重負擔加上高寒缺氧,他一樣呼吸困難,無法入睡。每天睡兩三個小時是常態。
邊巴羅布是高錢勝的徒弟。雖說是土生土長的西藏人,但初來安多車間時,這裡的工作條件着實讓他感到意外。2020年夏,邊巴羅布來報到。高錢勝上下打量這個小夥,看了半天,問他:“有厚衣服嗎?”
邊巴羅布一時語塞:“這才7月,有必要嗎?”
高錢勝笑了笑,沒有接話。他回到房間拿出一件厚厚的大衣說:“帶着,用得上。”
隨後,邊巴羅布明白了師傅的“高瞻遠矚”。跟着施工隊去巡線,野外呼嘯的狂風吹得邊巴羅布站不住身子,沒多久就渾身打寒顫。他急忙跑回車上,取出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敬畏自然,正視艱苦。這是唐古拉山給我的第一課,也是師傅教給我的第一課。”邊巴羅布感慨。
緊接而來的是難。由於條件艱苦,車間緊缺技術人才,這讓本就沉重的巡護工作壓力越來越大。
凍土,是車間管段內最大的挑戰。每年氣候變化,凍土的收縮與膨脹影響着鐵路的平穩,也威脅着安全。
“別看車間都是粗漢子,我們的工作誤差可是以毫米爲單位的,需要萬分謹慎、小心。”高錢勝告訴我。
面對這一問題,最好的工具是軌道檢測車。但在高錢勝剛到那會兒,車間並沒有人精通這一技術。
那就自己學,自己成爲專家。幾年裡,他一直鑽研,認真分析檢測車獲得的各種軌道波形,並與線路上實際發生的病害對照研究,還根據鐵路病害情況針對性開展養護作業,分析效果。每天統計、每月彙總、每個季度分析、每一年總結,高錢勝自學成了一名“鐵路醫生”。
這些年下來,高錢勝的搶修不乏驚險瞬間。
記得2020年春天,正是工區內風雪最大的時節。高錢勝和工友們來到管段內的錯那湖工區,搶修被風雪影響的鐵路。大雪已經掩埋了施工的便道,寒風在窗外呼嘯,高錢勝看了一眼車裡的儀表盤,室外溫度已經低到零下20攝氏度。
他告訴一起來的工友們:“車過不去了,咱們下車走着去!”
過膝的積雪裡、呼嘯的狂風中,他們一步步向前艱難挪動。熟悉路況的高錢勝走在前,舉着應急燈,在昏暗不明的天氣裡爲工友們指引着方向。
許久,他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大家夥兒一起動手,清理線路上的積雪,確保之後列車的通行。往常高聳的護路坡,如今被積雪掩埋,只能藉助鐵路設施勉強分辨。
風雪迷人眼,高錢勝邊摸索邊指揮施工。一不小心,他就被腳下的鐵軌絆倒,狠狠地摔了一跤,正好被設備砸中胸口。他不住地咳嗽,寒風順着口鼻一直往裡灌,胸口也劇烈地疼。
但這不能影響作業進度。“千難萬難,先把活兒幹完!”高錢勝只有這一個念頭。工友們把高錢勝扶起,工作繼續進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主軌道內的積雪一點點減少,最後終於到了不影響行車的地步,周圍的風雪也小了下來。
鬆了一口氣後,高錢勝突然感到一陣虛弱,胸口疼痛,一屁股坐在地上。環顧四周,來時之路已不可見。此時,他已經筋疲力盡,看着一望無際的白雪,他不由自主地一點點向低處滑去,最後“蹭”下了鐵路,躺到平地上。
休息了半晌,在大家的攙扶下,高錢勝回到車間宿舍。多日後,傷痛才痊癒。
過後,他找大家覆盤這次搶修,改進方法。日積月累,高錢勝練就出自己的“三板斧”——根據數據提前預測鐵路病害發展趨勢,根據病害特點採用對應養護措施,持續追蹤養護效果實時調整舉措。環環相扣,都是爲了最大程度減少病害數量。
“高原養護,沒有一勞永逸,只能久久爲功。多去看現場,多鑽研技術,就是爲了少一些風險。”高錢勝說。
安多的5年,高錢勝蒼老了許多,從一名技術人員到現在的車間主任。每天早上,他來到車間食堂,和大家在一起吃飯,挨個兒打招呼、詢問情況。
吃完飯,高錢勝又帶着這羣年輕的小夥子,踏上了一天的養護路。他們的目標是唐古拉山,這裡曾是“雄鷹飛不過的高山”。但是,如今的青藏鐵路猶如一條巨龍,跨越了層層疊疊的羣山,以鐵路特有的平穩,爲西藏運送着旅客和貨物。
版式設計:張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