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義(文思)

劉 煒

小時候,還不懂什麼是旅行。

深山中,小縣城,小小年紀的我,只是時常趴在集體宿舍二樓的陽臺,看着看似並不遠的重巒疊嶂,看着夕陽在山頂鍍上一層金邊,琢磨着山外有啥不一樣。

極少幾次機會,老爹帶我去桃源老家看望爺爺奶奶,老孃拉我去鳳凰鄉下看望外公外婆,我興奮得頭一晚上不睡覺,第二天依舊精神抖擻地踏上散發着濃濃汽油味的長途大巴。

一定會想方設法賴在車窗旁的位子,車開動,首先是街景動了,平日裡看膩了的那些熟悉的門戶,門戶中熟悉的人臉,門戶前熟悉的老樹,都變得生動了。

車動處,車內的人東搖西晃,窗外的景色也東搖西晃。偶爾路過山中小縣城,又或一處小村子,我更是幾乎將半個身體探出車窗,瞪大眼看。

真新鮮!

一顆種子,已於斯時,種於心坎。多出門走走,多出門看看,當是極賞心悅目的大快樂的事。

工作之後不久,我開始在網上寫書。驚喜地發現,自己居然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肆意地“揮霍”。

就有了很多次,挑選綠殼子,又或紅殼子的火車,稍稍對自己“優渥”一點,買一張硬臥票,帶着幾本書,帶着筆記本電腦,滿懷期待踏上旅途。

窗外的景,日新月異。身邊的人,時刻更迭。從小有社交恐懼的我,在列車上,在狹窄的空間中,在短暫的“碰見”和“熟悉”中,會暫時打破那一層自我圈限的“社交殼子”,壯着膽子,和不同的旅客攀談幾句,引發他們的談興,就立刻蜷縮在一旁,認真而熱切地聆聽他們的傾述。

每到一處大站,總有地方特色的啤酒售賣。站臺上的小推車裡,各種好玩的地方零嘴兒也總不會缺席。

啃着燒雞、燻雞或風雞,又或者小碗蒸的排骨、臘肉、香腸,喝着風味迥異的啤酒,聆聽身邊旅客講述的喜怒哀樂,手上的鍵盤“咔嗒”聲中,一章又一章新的故事就寫了出來。

記憶猶深的一次長途旅行,簽約的網文平臺在麗江辦作者沙龍,不敢、更不願乘坐飛機的我,提前3天從上海出發。那時尚未開通高鐵,就買了一張普通的快車票,在路上慢悠悠搖搖晃晃了兩天兩夜。

到了昆明。又轉了綠殼子的慢車,在路上又晃了半天,到了麗江。

身邊的旅客,上上下下,和他們交談時,能清晰地聽到,從略標準的普通話,到稍帶口音的普通話,再到我極熟稔的西南官話,最後到了我不怎麼能聽懂的鄉土話。

窗外的樓,是漸變的。窗外的山,是漸變的。窗外的河,是漸變的。車裡的人,身上的衣衫、神態、外貌,都是漸變的。

漸變,帶來了更大、更多的“新鮮”刺激,時不時地,會有一座極秀美的山,一條極寬厚的河,一樹極絢爛的花,甚或一名身着民族服飾、極燦爛妍麗的女子,突然映入眼中。

甚至是揹簍裡的雞、麻袋裡的鴨、包裹中的小狗崽子,它們的嘴兒碰觸你的手背和小腿帶來的觸覺,都是那般地新奇,那般地不一樣,那般地充滿了鄉土的美啊!

極有衝擊感的美呼嘯而來,於是,靈感就在這稍顯漫長的旅途中,瘋狂地涌動。

路過一個地方,駐留一個地方,見過某地的景,喝過某地的酒,於斯衍生出的文字,都會帶上極鮮明的烙印。一章一章文字,就這麼通過無線網絡直接發佈,和讀者相見。於一些章節中,透露出一些地理符號,立馬引得讀者一陣叫嚷:“都到家門口了,怎麼不說一聲?怎麼都要逮着你喝一頓哪!”

每每看到這些文字,就會釋然一笑。作爲一個寫書人,能被讀者這般惦記着,那種幸福和滿足,真個難以描述。

最近幾年,又迷戀上了高鐵帶來的快捷。小半天的時間,我能到多少地方呢?北京的大柵欄,可以喝喝茶。西安的老城牆,用力摸一把。洛陽的小衚衕,腳板蹭一蹭。鄭州的老梧桐,落葉正翻飛。

泰山上的小魚兒,油炸得噴香;黃山腳下的鱖魚,滋味格外醇厚;歙縣老廠子裡的老墨條,哪怕自己不會寫毛筆字,也要弄兩套存在家裡增添文氣;曾經送別李白的桃花潭水,不親眼見過,怎知真有“深千尺”的深邃和浩蕩?

我都去過。我都駐足。我沉浸其中,每每心神震盪、神思遐飛之時,或者酒館,或者茶樓,或者樹下一張石頭臺子,都能有文字從鍵盤上飛濺而出,片刻之後,就帶着奇異的地理風情,和讀者正面撞上。

真有幸呢。旅行,生活,還有自己的文字,已經融爲一體,密不可分。如五穀釀酒,歲月越久,越發醇香,自己已然沉浸其中,不願醒了。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16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