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多重早餐宇宙

法式長棍三明治。層層抹醬鋪餡，再進烤箱烘得外皮酥脆。（高靜芬攝）

蛋沙拉三明治。以美奶滋拌勻蛋黃與蛋白丁，可加料小黃瓜丁、熟紅蘿蔔丁、南瓜泥等。（高靜芬攝）

丹麥開放式三明治。上面不蓋麪包，要擺什麼料、抹什麼醬，悉聽尊便，好吃就好。（高靜芬攝）

我可以預知蒸魚時，若水滾後放入蒸七分鐘，熄火再燜五分鐘，那魚便蒸得恰好，肉質能像剛斷生般鮮美細嫩。

我也可以預知炒豆苗時，若泡水半小時，瀝乾後，先熱鍋下油撒鹽巴，再倒入以大火快炒二十秒盛盤，那豆苗便鑊氣十足，吃來菜味濃郁，清脆爽口。

但我萬萬沒料到，我的小日子會因爲我媽而過得刺激。多刺激？就像在一盤泰式涼拌海鮮裡，不慎招惹到辣度四萬度的朝天椒，辣得差點兒讓我從座椅彈起來撞到吊燈那樣刺激。幸好我的心臟夠強，禁得上下震盪，一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安然過關，至今持盈保泰，三觀未損，血壓正常。我媽在生活上給了我哪些刺激，不，給了我哪些挑戰呢？一言難盡。

好吧，就一言，且以一日之計在於晨的早餐爲例娓娓道來。

我媽的早餐慣採外食，多半步行至巷口豆漿店，外帶一張蛋餅、一分蘿蔔糕和一杯豆漿，拎回家置於客廳茶几，然後窩進她的沙發寶座，邊看動物頻道邊享用。可2020年過完年，不知怎地，我媽的大腦像被鬧鐘設定了，透早約七點就往附近那間位於大馬路口、有着一長幅落地玻璃窗的麥當勞跑，我媽一往那跑，睡夢中的我聽到關門聲，立馬反射動作般驚醒躍起，匆忙換裝後，揉着惺忪睡眼尾隨而去。

如果不跟着去呢？不行，我媽不會點餐，櫃檯問她點什麼，她一律答蛋餅，麥當勞不賣蛋餅，就給她鬆餅；我媽也不曉得要吃藥，我得先在她空腹時給她一顆降血糖藥，等她咀嚼吞進了幾口食物，再讓她服用吸附磷的碳酸鈣錠，並在她上洗手間時，幫她顧包包。

我通常幫我媽點滿福堡一號與一杯卡布，端到窗位，讓她邊欣賞窗外流動的風景。這樣的早餐時光挺美好，問題是，我媽直待到下午三、四點才肯回家，我得跟她耗着。跟我媽耗着時，起初覺得生命被困，人生變黑白，後來發現雙贏：對我媽來說，可以社交──近午，兩位住碧潭的阿嬤固定來消磨，三人一見面便開心地東南西北聊起來，雖然我媽常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於我而言，可以圖個耳根清靜──我媽在家老是湊近我問我做啥，在此卻出奇安靜地託着腮觀看街道上的人來人往車來車去，見有轎車被拖吊了從眼前飛馳而過，纔會嚷着要我看。這麼一轉念，不再怨嘆，遂安頓身心，使出修練得爐火純青的峨嵋派密技第五十招，變幻出一頂透明隔音金鐘罩把自己罩住，鬧中取靜地坐在另一桌閱讀、寫作、整編書稿與上網。

時光荏苒，如此過了一年半載來到2021年初夏，疫情進入三級警戒，餐廳禁內用，外食時光戛然而止。形勢比人強，避疫宅居，我得打理我媽的早餐。這難不倒我，煮鍋稀飯配荷包蛋、煎個蛋餅配奶茶什麼的皆順手捻來，問題是，經麥當勞洗禮，我媽有了西方胃，喜歡漢堡。我不愛漢堡，曾拒吃漢堡。本來又要拉琴唱起三聲無奈，轉念一想，漢堡和我常做的三明治類似，都是在兩個麪包體裡層層抹醬與夾餡，何妨「貍貓換太子」；再思，封城期間長日漫漫，何不順藤摸瓜探索各門各派三明治？

生活真是充滿驚喜啊，就在以三明治繞着地球僞旅行，將日式蛋沙拉、越式牛肉、法式長棍、丹麥開放式及熱壓的古巴黃芥末烤肉、義式帕尼尼等等口味祭了我媽的五臟廟之後的某個秋涼，我媽湊近我張開口，我一看不得了，我媽上排前列牙齒的真牙假牙全崩了，只剩哈咪一齒。裝副活動假牙就行啦。問題是，我媽拒裝，態度堅決，八風吹不動。我媽不動我動，揮筆修改劇本，三明治鞠躬下臺，軟食舞大旗粉墨登場。

備軟食不難，壓力在於我媽的體重因此下降。我媽愛吃雞屁股，雞屁股富含油脂膠質蛋白質，腴潤柔厚，日食八個不嫌多，現在咬不動了。咀嚼不便也影響食慾，問她餓不餓，不餓；妳安ㄋㄟ呷太少哦，啊我就不餓一直叫我吃；妳太瘦啦，我哪有瘦，我的手腕還這麼粗＃☆※……。

把雞屁股打成泥？我媽說噁心。「這世上有很多平行宇宙，每做一個選擇，就會有一個宇宙誕生。」電影《媽的多重宇宙》裡，威門這麼告訴伊芙琳。我決定選擇做個什麼取代雞屁股，讓我媽的早餐多一個宇宙。

先試嫩蛋。英國地獄廚神藍西（Gordon James Ramsay）有個神級炒法：冷藏雞蛋直接打入鍋，加奶油，開小火快速攪拌，鍋一熱即離火快速攪拌，鍋稍冷再放回火上快速攪拌，鍋一熱又離火快速攪拌，如此不斷重複於三分鐘內完成，末了拌進一匙優格。這樣溫炒出來的嫩蛋絲滑無比，但手很酸，放棄。

再試布丁。捲起袖子拿着量杯，像高中時上化學實驗課般分毫必較，得出Q度、綿度、濃度皆滿意的定番版超濃郁配方及作法：全蛋四個、蛋黃一個打勻過篩，加進溶有微量白砂糖的鮮奶100西西、鮮奶油500西西拌勻，靜置半小時，倒入模具，覆緊保鮮膜，放入電鍋，鍋蓋留縫，以外鍋一杯水蒸至開關跳起。端上成品，我媽有甲意，當下捧場二個。

另，想法子增加食慾。我媽嗜蚵仔麪線，店售的鮮蚵放太少，我從菜市場買來嘉義東石鮮蚵，第一次燙起蚵仔；我媽戀鳳梨，我把金鑽鳳梨和黑柿番茄打汁，無意中結合南部番茄切盤吃法，添了一些些姜泥與醬油膏，風味晉三級；我媽能啖肉鬆，我在茶几放了一罐無化學添加、以臺灣豬後腿製作的純肉鬆；我媽嫌市售鮮奶清悠悠，我舍鮮奶，改以百分百生乳奶粉沖泡得更濃。如此這般搶救大作戰，我媽的體重總算暫時保住，不再往下掉。

累嗎？有點。詩人周夢蝶說，他最大的心願是每天回家陪媽吃晚飯，終不可得。我何其有幸，天天陪我媽吃早餐、午餐與晚餐；尤其察覺我媽的眼神從混濁渙散轉爲澄澈集中，與人對話漸漸不再雞同鴨講，更深感一切值得，身上能像孔雀開屏般驕傲地發着光。

人生如溪奔流，撞石、碰壁、陷渦時而有之，我不奢求生活安逸順遂，但盼遇到關卡時，自己是個過關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