犛牛吃草的地方(上)

工作站上眺望草原。(廖珮岑提供)

沼澤中黑頸鶴的巢。(廖珮岑提供)

出發尋找工作站後方的草原野生動物。(廖珮岑提供)

廖珮岑

熊和大師兄是中國四川大學博士班的學生。每年夏天,黑頸鶴遷徙至四川北部的若爾蓋高原繁殖時,他們也跟着從成都搭乘八個多小時的公交車,來到高原工作站住上幾個月的時間,爲了記錄黑頸鶴的繁殖狀況與棲地變化。

溼地vs.沙地:若爾蓋草原的流變

從若爾蓋縣城出發,長長直直的213公路將草原切穿。公路兩旁有許多騎着馬的遊人,隊伍最後通常都會有一位將頭巾緊緊包住頭部,騎在馬上的藏族男子壓隊。若是仔細看,附近會有許多經幡飄揚,路旁隨時會看到「尼瑪藏莊」、「卡哇奧巴藏家樂」或是「安多牧家樂」等字樣的旗子或招牌,會有幾個柵欄圍起來的營地,裡頭有幾頂白色藏式帳棚,以及成羣的犛牛和綿羊。

公交車師傅放我們在公路右方的若爾蓋溼地自然保護區工作站下車。熱爾壩工作站,是個位於海拔3470公尺的高原工作站,八月可以說是若爾蓋草原最舒適的季節,大白天還得穿着薄外套,夜晚則需要裹着保暖睡袋才能入睡。

熊站在建築物旁的階梯入口處等我們,跟我們揮手。高原空氣稀薄,紫外線強烈。熊一看就是老江湖了,他往頭頂套上黑麪罩,只露出兩隻眼睛和嘴巴,再從面罩空隙,插入眼鏡。脖子上圍着咖啡迷彩圍巾,身着灰長袖及黑長褲,可說是沒露出半吋肌膚,將自己包得死死的。聽熊說在高原上待久了,居然開始掉髮了,於是帶上這個土匪面罩,抵擋紫外線造成的掉髮危機。

只見他肩上扛着一個單筒望遠鏡,「難得上一趟高原,到工作站後邊轉轉。」他比出了個大姆指朝向後方,說是要帶我們找找藏區獨特的野生動物們。

高原並非一望無際。它是由一個個草原山丘組成的,因此我們必須爬上一個又一個山丘,架上單筒望遠鏡,靜靜守候行經谷地的動物們。運氣好時,就會看到赤狐悠然漫步;藏羚羊豎起耳朵,頂着長長堅挺的V型角,面向我們這頭張望,接着轉頭快速穿越谷地;有時透過望遠鏡的放大視角,會看到黑影般的草原狼,四五隻集結在對面山頭與我們四目相望,那時的空氣會瞬間凝結幾秒鐘。當我們躺在谷地草坡上時,還能見到胡兀鷲從我們頭頂飛越。就連熊上來這麼多次,也是第二次看到這種猛禽。只是藏區常見的藏狐,我們總是沒有緣分。

草原不是平的。遍佈地面的青草,有長滿刺的,有滿布纖毛的,有的則是平順光滑。高原上的花爭奇鬥豔,各種顏色都有。在這些花與青草蔓生交雜的地面,卻是一顆又一顆凹凸不平的顆粒土壤,與一個又一個連綿不絕的裸露塌陷的洞。那是青藏高原特有種,高原鼠兔挖掘的洞。只要人影晃過,原本前腳直立,鼻頭拚命嗅聞的鼠兔,就會後腳一蹬,消失在洞口處,讓我們撲了個空。偶爾從遠方還能看見較大的洞,旁邊一處堆高的土坡,那是旱獺的巢穴,也就是俗稱的土撥鼠,會三兩隻探出頭,拉長身子警戒四方。然而,這些圓滾滾,毛茸茸,眼睛黑得發亮的高原物種一旦數量太多,便成爲沼澤消失的警世物種,爲草原沙化的現象帶來警訊。

若爾蓋高原並非一成不變,它位於青藏高原的東北邊緣處,由泥炭沼澤、季節性草甸與草原組成,並且隨着每年春夏雨季時節的水源挹注而變化。因此,有些泥炭沼澤區終年積水,部分地區則是呈現季節系的乾溼變動,時而呈現溼草甸樣貌,時而成爲陸生植物羣落叢生的草地。

也因此,若爾蓋草原不但是中國最大的高原泥炭溼地,也是涵養黃河水源的補給處,有高原之腎的美稱。

近幾十年的研究與觀察顯示,若爾蓋草原正在退化,不僅在沼澤和草原之間來回變化,更是有逐年沙化的趨勢。有些研究認爲,沙化是自然現象,青藏高原隨着地形擡升,原本盛行的西南季風受到擡升地形的阻擋,雨量日漸稀少,導致原始地貌的沼澤面積縮小,因而轉變成氣候乾冷的高寒草原。而擡升的高原臺地,使得冰川劇烈運動,留下各種大小不一的河道,舊河道沉積之下的流沙,自然地就容易形成沙化地。

從若爾蓋縣城乘坐公交車來工作站的路上,偶爾會看到草原山丘上一片片土黃色或黃褐色等不連續的斷面,與草原的綠色呈現鮮明對比,聽說那便是舊河道沉積的沙經過風力吹拂而搬動上去的結果。

不過,目前政府和許多研究單位更傾向第二個說法,也是高原鼠兔、旱獺及高原鼢鼠等物種開始氾濫的原因。1960年代,隨着人口大量移入,草場漸漸不敷使用,於是人們開始挖掘溝渠,將沼澤的水排除,藉此擴大草原面積,增加放牧面積及牲畜數量。爲了顧及經濟發展,填補高原燃料的資源匱乏,人們也開始開採泥炭,作爲生活燃料及能源開發之用。

若爾蓋草原的泥炭層本就是水源的蓄水層,少了泥炭,沼澤溼地沒有水後,原本生長在沼澤溼地裡的毛果苔草和木裡苔草等水生植物,便逐漸被藏蒿草等草甸型植物取代,喜歡食用這類植物的鼠兔、旱獺及鼢鼠也就逐漸出現在漸趨乾旱的地區,並且在這些物種氾濫的情況下,更容易造成土壤結構及原生植被改變,因而朝向草場沙化的情況邁進。

曾經,屬於囓齒目的老鼠造成的鼠害,被認爲是草地沙化的元兇;即使是兔形目,屬於兔子的高原鼠兔,也因爲習性的關聯,被官方列爲剷除對象,草原上遍佈毒餌。

「最近的研究纔開始說不是鼠兔的錯,鼠兔是代人受過。」換句話說,鼠兔及其他鼠類的出現,其實是人爲開發造成草原迅速退化的具體結果,不是起因。熊一邊說,一邊收起單筒望遠鏡,我們往工作站移動。

傍晚高原上的陽光,將我們一行的影子斜打在通往工作站的斜坡道上。佇立在道路兩旁警戒的鼠兔,隨着人影逼近,紛紛躍進洞口。

神話之鳥vs.高原旗艦物種:黑頸鶴的保育

翌日清晨,我們換上雨鞋,熊則穿上青蛙裝,揹起調查器具,坐上前往花湖自然保護區的公交車,開始高原上的調查日常。花湖自然保護區是若爾蓋溼地的核心保育區域,也是稀有鳥類──黑頸鶴的繁殖地。

經過棧道,穿越遊人,走入藏綿羊羣、馬羣、犛牛羣,向放牧的藏民們微笑點頭,直到所有的人和牲畜隨着遠方的熱氣成爲草原上躍動的黑點,眼前超過四千米的山脈依然沒有半點更貼近我們的跡象。

這段路途並不輕鬆,整片草場有許多肉眼可見,凹凸不平的草甸,高低落差極大,如同被縮小的山丘模型,每走一步就是一個頂峰,再跨出一步便來到低谷。這樣的地貌來自於千百年來,牧民跟着動物逐水草而居,反覆踩踏後,最終留下這凹凸不平的草甸。當雨季來臨,水溢流進入草甸的低處後,就成爲沼澤。經過一處爲了控制溼地水位而築起的人工小水壩後,我們也終於抵達草甸和沼澤的交界地帶,亦是整個保護區最原始的核心區域。

熊看着手中的GPS,一邊表示:「最近的巢很近的,只不過五百公尺。」根據熊手指的方向,我滿心期待踏入沼澤。沼澤黑色的水宛若黑色的吸盤,雨鞋瞬間被吸附,連鞋帶人往下沉,四面八方的水此刻都快速地匯流進雨鞋中。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尾在旱地上乾渴的魚,不同的是我在泥炭裡垂死掙扎。所幸剩下的一隻腳很快地便感覺到渾沌的水中有一處高突堅硬的草甸,我用力踏上那片在水中糾結的草塊,終於成功擺脫那片泥沼。不久後我便明白,要在這片沼澤中快速移動,就得摸索出每一步可以立足的草甸前行。

燕鷗在高空快速飛舞,白冠水雞在沼澤中的河道上優遊,赤足鷸站在草甸上發出警戒的鳴聲。彼時,遠處傳來熊的吶喊,猛地一擡頭,只看到他隱沒在極遠的草叢中,露出一顆頭。

隨着水越來越深,雨鞋浸水後,每個步伐都成爲沉重的負擔。五百米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看了手錶,我們已經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此時草澤中央出現了比之前踩踏的草甸面積更大且平坦的裸露高地,正當我高興地想上去坐下小憩時,卻被熊制止了。仔細一瞧,上面滿布鳥類絨羽與排泄物,這才發現眼前所見便是此成的目的地──黑頸鶴的巢。

黑頸鶴是全球十五種鶴類中最晚被記錄的種類,棲息於海拔三千公尺以上,是唯一在高原生長繁殖的鶴類。關於牠們的生活習性一直帶有神秘傳說的色彩,研究嚴格來說不算多。藏族人說牠們是格薩爾王的牧馬人,一聲鳴唱便能召喚數百公里外的戰馬。數量僅剩一萬餘隻的黑頸鶴,被國際自然保育聯盟定(IUCN)定義爲易危(VU)物種,中國大陸則將黑頸鶴列爲國家一級保育類動物。除了少數在印度北部及不丹生長的族羣外,大部分分佈在中國大陸境內,夏季在青藏高原繁殖,冬季在雲貴高原度冬。

草原的沙化現象自然也與黑頸鶴的存亡脫離不了關係。國際鶴類基金會的研究員認爲若爾蓋草原的過度放牧,會造成沼澤退化,鼠害加劇,並使得沙化面積擴大,這是黑頸鶴在繁殖地所面臨的其中一項威脅。其他的問題還包含溼地開發、旅遊觀光帶來的干擾,以及防止鼠害而施放的毒餌農藥,進入到食物鏈後,間接影響黑頸鶴可能的食物中毒等多項因素;盜獵問題也是時有所聞。若爾蓋溼地自然保護區的成立是爲了保護高原脆弱的生態系統,希望能儘量減緩沙化的情形,同時也是爲了保護黑頸鶴及其他鳥類繁殖棲地的完整性。

這種頸部和尾羽黑色,其餘體色灰白,頭頂幾撮亮紅色的羽毛點綴,一旦現身於草原上便極爲亮眼的大型鳥類,自然而然地成爲帶動當地保育的旗艦物種,若爾蓋縣甚至被官方定爲中國黑頸鶴之鄉。投入黑頸鶴研究的單位越來越多,除了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及蘭州大學等研究單位外,熊所隸屬的四川大學也是其中之一。他的博士論文主要是研究黑頸鶴的繁殖生態,在找到所有的黑頸鶴巢位之後,便會測量蛋的長寬及重量,接着量測巢位附近的水位及泥炭的深度、草的高度以及巢位本身的長寬高,藉此瞭解巢位選擇、安全性等黑頸鶴的繁殖策略。

我們抵達的時候,熊已經幾乎測量完成了。

「可惜,你們上來晚,現在雛鳥都離巢嘍。」測量完巢的直徑後,熊拿起望遠鏡往沼澤的遠處觀看。一對黑白相兼的黑頸鶴,正在熱氣氤氳處低頭覓食,頭頂的紅色不時在沼澤挺立的水生植物間若隱若現。熊說幼鳥可能躲在草叢深處,大概是找不着了。(待續)

個人簡介

畢業於森林所,研究過遷徙猛禽,誤打誤撞進入人文地理的世界。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期望以人地關係的角度紀錄世界。曾獲桃園鍾肇政報導文學獎,文章散見轉角國際、上下游副刊。正在方格子上經營《遊牧過渡帶》專題。

得獎感言

多年後回過頭看,才發現此次高原之行,不但是鳥類生態研究的開端,也是我接觸人文地理的起點,同時也爲未來投入寫作埋下種子。感謝四川大學及草原上的人們、野生動物們,感謝我的旅伴,以及在背後支持及鼓勵我的人。